酒过三巡,夏侯婴终于迷迷糊糊地伏倒在了矮几之上。
“三哥,其实俺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做一个市井屠夫。既然人生不能真正地痛快淋漓,随手屠尽这世上的一切不平之事,不平之人,俺宁愿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市屠。当俺痛快地扬起手中的屠刀,闭着眼睛摸索着骨格间的间隙,将一条一条经脉、一层一层血肉由躯干骨骼中剥离出来,那种嘶嘶作响的声音就好像这世间最美妙的乐曲。随着俺的屠刀上下翻飞,那刀俎间的血肉片片洒落流淌,那种感觉对俺来说就像是屠杀了一个奸恶之徒一般快活。”
“胡贲兄弟,既然你觉得做屠夫快活,那就做屠夫好了。本钱什么的你都不必担心,你什么时候想干,三哥就什么时候帮你准备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连自己喜欢想做的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起这世上的奸恶之徒,那也太多了,几乎数不胜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将自己保护好,将我们亲人、族人保护好,至于其他的,也只能徒叹奈何了。不过,一旦有人侵犯到我们的利益,惹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是只要我们紧紧地抱成一团,即便是再强大敌人也有将其战胜的可能。”
“三哥,这些话俺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此时虽然俺听得不是十分明白,也未能完全领悟,但是俺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其实俺也不明白,俺心中一直都很奇怪,为啥只要你轻轻地说上一句话,俺的全身热血似乎都一起沸腾了起来。你关心小胡奋,看重他,与他结拜成了兄弟,俺心里比干什么都高兴,以后但凡只要是三哥你说上一句话,俺胡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想要做的事情很多,每一个族人都是一份不可小觑的力量,特别是你胡贲兄弟,更是我的左膀右臂。昔日有个叫丁的庖厨,替魏惠王解牛,一手持刀,一手触向牛身按定准确的方位,肩膀微微斜靠,双足摆成八字站定,膝盖微微拱起,刀入肉中,只听得发出一阵极短的嘶嘶声响,皮肉早已分离,而每一次进刀之时,都发出阵阵合乎节拍的音节。庖丁将一把屠刀用了十九年,解牛数千,而刀刃却还像第一次在磨刀石上打磨出来的一般锋利。胡贲兄弟,既然你热衷此业,那就好好地练出庖丁的技艺吧,一旦等你成就了良好的刀技,我就会让你去燕国置办一件大事。”
“三哥,天下间真有这样神乎其技的技艺?”
“当然。只要你拥有热衷之心,又肯坚持不懈,早晚有一天你的刀工技艺也可以达到庖丁那样的高度。到那时,你就可以和胡奋一样帮我出去办事了。”
再过片刻,胡贲也迷迷糊糊地醉倒在地。
“三哥,俺的理想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虽然现在七国……哦,不,应该说是六国,他们全都重农轻商,但是俺仍然坚持俺的理想,俺一生都将热衷于此。你不知道,没有钱的日子太苦了,俺终年在外漂泊,见过那些百姓农人遭遇大旱、兵荒、战乱的情景,他们不愿意舍弃家徒四壁、断壁残垣的家园,一家十几口人搂在一起,就这么绝望地等在那里,希望老天会睁开眼睛降下一场大雨,期待着将相大夫们经过这里会施舍下一袋米、一张饼,可俺知道,这些事情就像一场美丽而遥不可及的梦境,都不会如愿地降临到来拯救他们岌岌可危的生命。俺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逃走吧,逃走吧,可是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俺。俺没有办法,就大声吼叫着逃开了,俺一直跑,一直跑,因为俺知道只要跑出这个充满苦难的国家,前面就会有一片乐土在等着俺。”
“我知道。仅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就曾兴举国之兵大肆进攻楚国、韩国、魏国、赵国、齐国、燕国不下数十次,屠杀军队、百姓不下百万数。秦昭襄王十四年,派左更白起在伊阙攻击韩国、魏国,攻克五座城池,杀了二十四万人。三十二年,秦国丞相穰侯进攻魏国,杀了四万人。三十三年,秦国客卿胡阳攻打魏国,杀死魏军、韩军、赵军十五万人。四十三年,秦国派武安君白起进攻韩国,攻下九座城池,杀了五万人。四十七年,秦国派武安君白起攻击赵国,在长平坑杀了四十万人。五十一年,秦国将军摎进攻韩国,杀了四万人。接着又攻打赵国,占领二十多个县,斩获首级九万。这数次大战仅仅限于秦与六国之间,这些年,又有六国之间互相征战连连,士卒、百姓死伤无数,良田毁却,房屋倾倒,因饥荒、战乱死亡者年年不计其数,无法统计。灌婴兄弟所见者,只不过沧海一粟,冰山一角。生命原本十分脆弱不堪,人心不足者常常为一己之私利兴兵作乱,攻取他人之国和城邑,此乃世间常有之事,灌婴兄弟也不必惊心太过,只要我们衣食盈足,自我得以保全,这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啊。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够乘势辅佐明主,伺机成就一番大事,举手投足之间或可拯救万民苍生于一瞬之间,岂非更妙?”
“三哥,你是说象我这样的贩夫走卒也有机会成就一番大事?甚至还有可能辅佐一代明主?”
“当然。遍观现今七国的侯王将相,并没有哪一个国的王侯,哪一个国相、大夫注定一生就下来就是侯王将相的。譬如如今的秦王嬴政,当日他的父亲子楚被当作人质送到赵国,父子二人处处受赵人挤兑欺凌,生活过得很是凄凉艰辛,谁能想到他会和他的父亲一个一个先后地返回了秦国,最终都做了秦王。而现时的秦国廷尉李斯当日不过只是楚国上蔡的一个小吏,后来师从荀子学**王之术,眼见六国国势衰微,便转身去了秦国,做了相国吕不韦门下的一个舍人,不久便被秦王任命为客卿。后来因为韩国人郑国潜入秦国刺探国情一事,秦王便开始大肆驱逐六国客卿,李斯眼看着辛苦谋就的大好仕途就要毁之一旦,便冒死进谏,终于成功地得以继续辅佐秦王,后来更是官拜廷尉一职。虽然此人有些好弄权术,为人更是心狠手辣,为了攻心六国,不惜花费重金收买六国中的贤者,刺杀、离间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些也不消仔细地一一追究了。”
“三哥,我听你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想继续做一个贩夫走卒了,我就来向你辞别。”
“放心吧,这一日终会到来的。现在天下大势未明,咱们还是暂时地呆在这齐东偏僻之地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商卒农夫吧,如果现在出来侍秦谋取大事的话,到时候一旦给别人掘了祖坟那就不妙了。快了,快了,也就再有个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吧……”
此时,刘三也喝得差不多有七八分的醉意了,迷迷糊糊间竟说出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所幸在席的众人早已一个接一个地醉倒伏卧当场了。
“三哥,三哥,我还没有向你诉说我的愿望呢,我的愿望就是娶七八个女人,生二三十个孩子……”
五个人中,胡奋本来喝得最少,却因为平日里从来未曾沾过酒,所以酒量也较众人为低。这一刻,听得几个“哥哥”们唠唠叨叨地终于叙完,急忙地从几上抬起头来,心急火燎地向三哥说了一句,哪知道刘三竟也靠着矮几睡了。
不过,这也幸亏是刘三睡着了,否则肯定要为五弟胡奋突然冒出这一句惊世骇俗的话给惊到跳脚。
片刻之后,木氏在楼上听得下面的几个兄弟语声渐落,鼾声四起,便从竹楼走下将小胡奋唤醒了,两个人一起将刘三搀扶着上了二层阁楼睡下,随即也命胡奋下楼关了竹舍之门自行睡了。
辛卯日一早起来,刘三便招呼着灌婴、胡奋取来托四弟徐夫人采办过来的狼毫、兔毫、鼠毫,开始忙活起来,夏婴、胡贲却早早地回去忙活着属于自己的新一日的劳作。大家一齐动手取出一些狼毫、兔毫、鼠毫反复梳理整齐,用徐氏匕首裁制出两寸、四寸各种尺寸不等,各自分开摆放一处。又另制一尺五寸细竹筒七八支,刘三取出三种短毫若干分次地用熬制好的粟米浓粥粘合在一起,分别装入细竹筒,然后目测出大致需要裁剪的长度、位置,用匕首轻轻婉转着削弄一圈,一支大狼毫的雏形就此显露了出来。
“三哥,这个是用于书写文字的毫笔?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做工细致讲究的毫笔呢。”
“没错。其实说起来这都不算什么了,这样的狼毫笔比起以前我所见过的一些毛笔的做工都差得远着呢。”
“三哥见识果然匪浅,恐怕你口中所说的那些精致的东西都是出自达官贵人之家吧?俺平日里可没见到那种东西,就连一都一邑中的大夫们也只是使用一些较为纤细柔软的竹木来书写文字。”
“恰恰相反,我以前生长游历的地方,世人百姓人人都可以使用到这样的毛笔,大家也不用在质地坚硬的竹简上写字,有人发明了一种叫做‘纸’的东西。”
“三哥,俺们真想到你所谓的家乡看一看。”
“这个却未必能够了,我的家乡距离这里山高水远,远在无法探寻的另一片天涯海角……”
“这个世界真的有那么大?还有那般遥不可及的地方?”
“嘿,中原大地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你们可曾想过,北方之地,越过胡人居住的地方,又是一片什么样的存在?南越蛮夷之地的尽头,又是怎样一片天高海阔的存在?”
“这个俺可从来没有想过,俺总以为,北方胡戎之地、楚国南越之地就算这一片大地的极限了。”
“听说‘琅琊七贤’中有一个叫做丹神子徐市的,他好像曾经数度远赴过海外,为人倒是颇有一些见识。”
“是有这么一回事。听说此人衷于炼丹求取仙道,是鬼谷子大师的徒弟。”
“适度养生是可以的,但是求仙悟道什么的就有些虚无缥缈了。”
小半日之后,直到了大约辰时左右,灌婴才带了几套衣衫并几支毫笔自去邑中售卖。刘三、胡奋将剩余的毛笔用稀释过的米粥浸泡浆洗了一会子,便又取出来晾晒了大半个时辰左右,然后又仔细于水中浸泡清洗一番,接着又再度晒制,经过这样一番浆洗去渍之后,由狼毫、兔毫、鼠毫做就的毛笔就显得有些通透、整齐细致,颇有了几分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