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件轰动全寨的大事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最终张大牙的宅院、牛马、田产都一样不差地落入了刘三的算计之中。张大牙手握着到手的调遣公文简书,行色匆匆,只仓促地用两匹马驮了一些黄金细软,就此带了婆娘、残废儿子离开了青石子寨。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带走了包括何伯在内的五个忠心家仆之外,张大牙将包括夏婴、胡贲在内的八名长工仆众都一股脑地随同着田产交易留给了族长谭公。
夏六月庚寅日(公元前230年7月7日)卯时左右,这边张大牙前脚一走,谭公就抱着一摞子房契、田契领着八个长工仆人来到了刘三家中竹舍之外。刘三未曾料到族长谭公虽然看似一个年近古稀举步行动有些迟缓的沧桑老者,但做法竟然如此地雷厉风行,或许其本人也是存了一丝想要迅速脱身的意思吧。
唔,这个貌不惊人的睿智老者果然十分狡猾,滑不留手!仔细想一想,可不是吗,当日自己第一次留宿木氏竹舍的时候,这个老人就曾向自己一而再地以一种较为独特、极其含蓄的方式狡黠地出言揶揄过。
事已至此,刘三只有苦笑着将包括谭公在内的这一支“庞然大军”让至竹舍之内,八九个人,竟几乎满满当当地站了一整间屋子。
“谭公,你这一手来得太过迅速突然,实在让刘三有些招架不住、头大如斗呀。”
“刘公学识渊博,深不可测。昔日有名家博学之士惠施声誉享誉七国之上,其一生所读之藏书要用五辆马车才能拉完,刘公谈吐非俗,幽居山中而知七国之事,更能不拘一格,博采众家之长,恐怕胸中之所藏也不会较之有所逊**。”
“谭公说笑了。刘三乃是幽居这一座山林之内的一介农夫,平日里只懂得种种田,栽栽花草,偶尔有了兴趣,便投机做上一些经营买卖,怎敢妄称圣贤、与堂堂的名家鼻祖惠子大人相提并论?”
“纵然刘公无意谋取仕途天下,但这些区区人力、屋资田产掌握起来也必定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谭海原本就有念头想要一观刘公如何运筹帷幄于小小一间竹舍之中,并决策于千里之外的种种手段,我看刘公就不必过谦了吧?谭海早已垂垂老矣,日后的青石子寨就多多有劳刘公垂怜照拂了。”
“谭公……这些话也不消说了。其实,我心中确有想要重建、整饬青石子寨的一些构思和想法,既然承蒙族长看得起某,则刘三唯有鞠躬尽瘁以报谭公前后一番知遇、援手大恩。眼下,这齐东滨海一域的国泰民安也只是极其暂短的一瞬,当巨大的历史齿轮再次转动起来,任谁也不能凭借一人之力阻挡这一股巨大的汹涌洪流,刘三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用尽所能来保全与某紧密相连着的这一片土地,哪怕是用生命来捍卫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因为青石子寨就是刘三的家。”
“族长,刘三先生,你们可以说些让俺们听得懂的对话吗?”
“夏大哥,胡大哥,你们两位也请坐下来说话吧。我刚入青石子寨的时候非常落魄,一无所有,正是你们两位无条件地接纳了我,并给予了我刘三休养生息的一席之地。”
“先生,我们现在都是你长工仆人,在您面前,我们只能站着说话。”
“这都是谁定下来的规矩?夏大哥,胡大哥,还有在场的几位兄弟叔伯,我刘三现在就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全部重获自由了——不再是任何一个人的长工或是什么仆从了!”
刘三说着就把拿到手中的眼前这八个人的卖身契约用短匕砍削得七零八落,随手丢进了灶膛之内。
“刘公!”
“先生!”
“呜呜呜呜,刘三先生你这是不让俺们在你这里干活了吗?俺从小便被父母卖到这里替主家做长工,早已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你说忽然要赶我们走,这下子可让俺们怎么活呀!”
“呜呜呜呜,俺是从韩国被卖到这里的,家乡也早已回不去了……”
“俺也回不去了,难道这是老天要让俺们无处容身、客死异乡吗?”
“……”
“各位师傅,你们先静一静!我猜刘三先生的意思并不是要平白无辜地将大家从这里撵出去,一下子断了大家伙谋生的活路,是这样吗,刘三先生?”
“没错。我的意思是说,大家伙从现在起都获得了青石子寨的族人身份,而不再是替人打长工的仆人。当然,如果有人不愿意留下来,我刘三会给你们派发些许盘缠路费,你们就此可以返回你们的家乡去了。而留下来的人,我会给他提供住处,分派良田,从此长住青石子寨。这些房契、田契都会一一分还到你们的手中,我会一样不留,而牛马器具则是族中共有之物,所有的族人都可以无偿使用。”
“先生!”
“先生!”
“刘公大义,直到如今我才相信先生对我青石子寨族人真的乃是以诚相待,完全没有任何私心,谭海忝为族长,简直无地自容。”
“谭公过誉了。说我刘三完全地没有私心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我意不在此,青石子寨是我隐迹发家的地方,即便是要赚取金钱利物,我的目标也并非是放眼寨中。从此以后,凡我寨中族人一律平等对待,人人都有田种,人人都有饭吃,大家各治其田,共筑家园,和睦相处,共御外敌。”
“先生!”
“先生!”
“三哥!”
“三哥”
“……”
刘三的这一番既平静恬淡又振奋有力的话语在口中娓娓道来,只听得在场的众人一阵热血上涌,纷纷大声鼓噪起来。开始的时候,众人之中仍以喊“先生”的居多,后来,胡奋、木氏也加入进来,便“三哥”“三哥”地带头高声喊将起来。夏婴、胡贲等人原较刘三年长,但因敬服刘三的仁义胸怀,便也同胡奋、木氏一般“三哥”“三哥”地高呼了起来。
紧接着,刘三便安排夏婴、胡贲二人率领着众人返回张家大院,将房舍一一安排与众人住下,胡奋、灌婴也得了一处。大家仍旧各司其职,砍柴的砍柴,做饭的做饭,喂马的喂马,割草的割草。鉴于目前张宅已经人去楼空,所以便由族长谭公及一众族人接济了一些米面薯粱、锅碗炊具等物。
刘三与族长谭公计议一番之后,午时吃毕餐饭之后,便召集起族人来到田间,一一将田地策划分配完毕,而田契的部分也都在稍后一一改过,陆陆续续地发放到每一个族人的手中。
申时,灌婴兴冲冲地由琅琊邑返回了寨中,一双手抖抖索索,全程几乎都是颤抖着地捧过五十两金交到了刘三手中。结果再次被刘三料中,其中除了一些细节之外,大致都与其猜测的情况一般无二。由此开始,灌婴便对刘三愈发地尊崇有加,言听计从。
这一日晚间,刘三请来夏婴、胡贲,加上灌婴、胡奋,五个人一起首次在寨中畅饮了一回。
这原本是极其难以想象的一幕,当事实成真,一个流落异地的“外乡人”,两个被卖入主家从事马夫差事的奴仆,一个贩缯的行商,并一个与哥哥生死相依的孤苦少年,五个人就此一下子反客为主,成为了青石子寨的大半个主人,如以前的主家豪绅张大牙一般在寨中痛快地饮着酒,高声地畅谈着,再也不用担心随时会有人走上来大声地斥责辱骂。
“三哥,其实我原本并非姓夏,而是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婴字。”
众人喝至醉意醺醺的时候,一向性情收敛寡言少语的夏婴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前吐露了实情。当日初来青石子寨的时候,因为担心辱没了先辈祖宗的名誉,所以这才改了姓氏。言之无心,听者有意,刘三虽然已自喝得有了三分醉意,但一听到夏婴说自己原本并非姓夏,而是唤做夏侯婴,心中顿时一动。
夏侯婴,夏侯婴,一个管马喂马的马夫……自己隐隐约约地记得沛公刘邦起事的时候在沛县就曾经结交了一个叫做夏侯婴的御马人。
“夏侯婴,你不是在沛县吗?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咦?三哥果然乃是神人,你怎么会知道夏侯婴是沛县人?十年前,我们家乡沛县闹饥荒,因家中兄弟姐妹又多,所以为了谋取生计,父母便将某卖到了齐地。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整整十年的时间了,实在不知道家中的父母兄弟如今是否都仍然健在安好……”
“夏侯婴,既然你思念家乡了,那就回去看看吧。”
“十年的时间,我夏侯婴已经在这里生活得十分习惯了,况且对于这小寨也已有了几分深厚的感情,现在突然地说要回去,我一时之间却又割舍不下。”
“夏侯婴,你必须回去,在沛县那里你会成就一番非常了不起的功绩。待你回到了沛县之后,要注意留心一个叫做刘季的赖汉,虽然这个人有些四肢不勤,又好说大话,酒色财气所有的毛病几乎都沾染了一些,但是你非但不能得罪他,还要尽量地与此人结交一番。”
“三哥,你知道我向来不喜与此类人群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这个恐怕我夏侯婴做不到啊。”
“人生在世,怎能事事尽如人意?好在刘季此人也颇有些仗义,对曾经一起患难与共的老朋友都青睐有加,另眼相看,你只管放心地去吧,万事尽量地只投其所好,多多忍让,只将他当做自己的兄长一样来侍奉就好了。在形势困窘之时,一定记得要身先士卒抢在前头,切忌畏缩不前;而在尘埃落定大局在握之时,则需默默地做一个谦逊的倾听者,永远不要替当权者拿主意,不抢功,多礼让。凡事只做七分,多多留有余地,不聚党营私,不做权倾朝野的重臣,这样就你就基本上可以做到明哲保身,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了。”
“如果是三哥你让我这样做的,我夏侯婴一定决不推辞,愿意听从您的教诲。”
“哦,如果这样能让你的心中舒适自然,那么就算是我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