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健忘,相拥,在无义的海底。
——连续七天,我在做同样的一个梦,在无尽的荒野中逃亡,喘不过气。
“如果你和我走,将喜乐,和平,无忧,永远。”
“你背弃了自己,将自己丢在无义的火湖之中,将受万人唾弃。”
做错事后,手颤抖着,心灰暗着,时常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午间的时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和一起的同事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往外走。彭辉倚在门口,她走过去,一起离开这个曾经共事三年的地方。
那天回家的路仿佛特别长,她一个人走了很久,脚步虚浮着,身体开始冒虚汗。怀里的纸箱沉甸甸的,一直在往下垂,开始第一次思考万有引力这个问题。说谎和虚妄,一样令人坠入深渊。因为最想说出的话没有被说出,一股脑儿的不着边际地越扯越远,让说话的人和听的人都同样无力。可是,最想说出的话,却因为各种的因由,无法出现。
她抱着纸箱,用力的抓住箱的边缘,指关节发白着脸色青紫,强自咬紧牙关,跟在彭辉的身后往前走,一步一步,像走在通往光明的大路一般,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再一下下,就可以了。
为什么往前,为什么一直在走,她这个疯子一样的人爱着一个同样病态的傻子,那个人,叫伍欣。假以之名,背道而驰,荒诞的光怪迷离,无可救药。我抛弃所有身后紧跟的人,独自前往。
车子在面前稳稳的停下,等着地上的人一个一个排着队列而上,到了目的地又倾盆而出,大包小包的东西提着,我挤在众人中间,望着视野里在灰尘中愈加缩小的两个背影,踏上相反方向的列车,闭上眼,再不回头。我是真心真意的,对你,只是你不相信,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如同行在海面,变为一块巨大无比的海绵,不停地吸水,往下,下沉。我们就要被淹死了,而车上的乘客平静地打扑克,欢声笑语,板着脸孔望向窗外,车子在海面上拐了几个弯,风暴在空中旋转,车里的人安然无恙。
抱着包,双眼紧紧地盯着车厢的上方,水汽弥漫的车盖,隔壁的烟味,小孩的哭声,都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眼睛盯着盯着,渐渐地开始觉得困,眼皮耸拉着,视线模糊着,温度开始远离自己而去。
上方仿佛有水珠在往下落,一滴一滴,滴在脸上,冷冰冰的,滑腻腻的,很不舒服。手捏着胳膊,心里着急着,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说着,不要睡,一定不能睡着,一边说着,意识却往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如同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般,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开始变的迟钝模糊,不能加以辨识。
滴答,滴答,声音一声一声传过来,近在咫尺,眼睛死劲想要睁开看看到底是哪里在漏水,眼皮却紧紧合拢着,不为所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打开眼睛,干脆闭上眼睛放任自己,与此同时,视野的前方却兀然出现了一片水域,水渍斑斑,随着心里的惊奇不断增加,那片水域也在扩大,水珠大滴大滴地从地面冒出,我开始恐慌。
水珠涌出,铁门现于其中,“好为人师,独缺其技。”一闪而过,浓雾漫延着,顺着水迹流到我的脚下,仿佛在邀请着来人前入那片未知之地一般,充满诱惑。告诫着自己不能踏入,然而我却管不住自己的身体,脚步不听使唤,直直的往那块水域走去。
水域的门没有向我敞开,我掉入了另一个地方,古旧,干燥,而熟悉。1988年的教学楼,失散多年的师生,朗朗读书声,古老的电话铃声,我进入了不应该存在的时间里,身处在虚幻的空间之中,完全明白自己的下一步该做什么。
棱奇,卡玲,罗比鸟,凹凸不平的桌面,半夜的敲门声,教学楼边上的榕树,墙上星星点点的玻璃碎片,我在阳台上睁大眼睛,孩子从楼上一跃而下,漆黑的夜色,银白的蜘蛛丝挂在面前的瓦片之间,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我应该离开。这里的记忆不属于我,我不应该在这里徜徉,在这里停留,什么都不是。
我看着她钻进树丛之中,紧跟随后,在黑夜之中穿梭,在一栋老式庭院之中停下。花坛上,站着一个我熟悉的人,常有天。
常有天,喜欢自己的名字,喜欢下雨天,喜欢一切旧的味道。我走过去,手放在那株常青的铁树之上,“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想你留下来。”
“我留下来有什么用。”
“你能帮我把这些保留下来。”
“原来你舍不得的是这座庭院啊。”
“庭院里的人都不舍得。”
“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只能用来骗骗外面的人吧。你也信。”
他点燃了一根烟,沉默良久,我们一齐走入庭院。
里面和外面是个迥然不同的世界,灯火通明,温暖,明亮,看起来是个可以让人久留的地方。
这是我从前的家,我呆了很久。没有人认识我,没有客套的话,人在走廊上穿梭,面带微笑,或者面无表情,收衣服,倚在栏杆上发呆,雕花的屋檐往下探头,那真好,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一楼,二楼,三楼,我这样走着,在每个房间前的门口停留,门前的雕刻令人沉迷,这是个美丽的梦,不要醒来就好了。这里很好,只是没有我的房间。我只是一个客人,停留,喝茶,聊天,在火与火之间交换,看她们诞生,青春,结婚生子,衰老,死亡,而我只是漂移,在楼梯的拐角,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辗转,他错了,我无力留住这里,正如我无法挽留他离去的脚步一般。我们都不够诚实。
衰老是从爱上一个人开始的。
外面的水将我带进这个世界,而里面的水将会把我带离这里。
那天黑夜下了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我抱着潮湿的被子,去见怀孕的英子。她小小的身影缩在地毯上,身上盖着薄被,红色的地毯在她身下露出一角,像怒发冲冠的公鸡一般,抱着被子,我有些想笑,不过理智提醒我,这样是不合时宜的。早晨她才和我说过,她和克拉珀之间的爱情正在消逝之中,而此刻,克拉面无表情的拿着拖把,在另一个屋角默默拖地,我站在门口,显然无人搭理我。
也许我该说点什么,要吃点什么,还是,喔,这雨下的真大。但我什么都没说,任由克拉拖了半个房间,留下英子缩在怒发冲冠的地毯上杏眼惺忪,我无法判断她是更想睡觉一些,还是想看见我多一些,因而侧侧身,让一身湿气的克拉从门口出去,而我留下,并走近,躺下,拥抱。
她在哭,身体轻颤,我发誓我真的听不懂英子在对我说的话,“你永远都不会爱上一个人,这就是你的失败之处。”
他爱上他的姐姐,而我爱上心中的魔鬼。一切都圆满了,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我们的房间里永远坐着一个全身水泥的人,喝酒,吸烟,持续性沉默,让人发疯。”
“她大喊大叫,阴魂不散,钻进我的肚子里。”
“大雨来了,一切都要终止了。”
“真好笑,我怎么会有和他永远在一起的想法,这真是疯狂。”|
“你该回去了,在我和他的爱未完全消逝之前,让村庄毁灭吧。”
“你不知道,没有爱情的相爱,真是比什么都更加可怕。”
“我们都错了。有天。”
“人是不该贪心的。一切都要按既定的来。”
“……”
她将我推开,而她继续昏睡。我当然不会叫醒她,叫醒一个睡梦中的人何其残忍。当然不。
但我也不该出门,可惜知道的太迟。如果不是有早知道这回事,我们永远不会欢迎如果这个词。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然而我依然在庭院之中,庭院却多了一座后山,而后山上的凉亭,让我喜欢。我的喜欢,却差点让我丧命。
我倚靠在凉亭之上,雨滴滴落在手背上。我觉得很好,很好意味着,我需要付出一点代价,比如,迎面而来一辆大卡车,而大卡车直直向我冲来,我果然付出一点代价。虽然不至丧命,但我的手,我可怜的手,原谅我喘口气克制住大骂的冲动。我的手擦破皮,擦破皮便血流不止,而那辆该死的卡车,当然,毫发无损地离开。
常有天在我耳边大叫,我觉得好玩,天,他是有多久没失态过了。他哭着,卡车消失在后山之上,大雨依然继续,他的哭声像是濒临死亡的夜莺,躺倒在我的脚边,淹没在雨水之上,混合在倒下的凉亭之下,这真是不合常规。
“为什么总想着离开?”
“为什么总是不肯为我停留?”
“为什么总是漠不关心不予回应?”
“……”
天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为什么,可以从一个人的口里传到另一个的耳中,而不被装到心上。
我们无法挽回了,从凉亭开始消失,身边的一景一物都开始腐蚀,消失,花坛,楼房,人。我开始奔跑,远离这一切的消逝,只要我再快一些,就可以了。水渍,楼梯,踏板,脚踩过之地,时间被压缩,空间被磨蚀,上帝,我连藏身之处都要被光所化,真是不应该尝试留住什么。
最后一个房间,静止的,有光芒,打开门,没有消失,我呆呆坐下来,明白了地毯给英子的安全感,温暖,结实,可入睡。
门紧关着,屋里的人在烤火,对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无关紧要,他们抱着毯子,围着火炉,烤火,谈天说地,床上的老爷爷捧着书翻看,没有音乐,没有雪花,没有舞蹈,蜀葵斜挂在墙角,消失开始了,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成不变,却未让人生厌,这真是奇迹。
遇见你,是奇迹,相拥沉在海底,是奇迹,一同奔向火海,是奇迹。
这一切,都成了真。
屋子消失了,村庄被淹没了,庭院漂浮在空中,只剩下一间正在燃烧的空架子,愿你们的爱得以保留,我回到自己的世界。
破旧的楼房,朗朗的读书声,走廊上被罚站的同学,凹凸不平的课桌,黑板上看了就头晕的蝌蚪文,我又回来了,但愿这不是梦。
我应该在这里停下,而不是拿起笔,废话连篇,将最后一丝幻想毁灭。钢笔划过光滑的纸面,墨蓝的汁在纸上晕开,字符跳动,笔尖断裂,惊慌回到手上,我又开始不知所措,又要,再次消失了。我的和平,我的存在,一无所有。
地面颤动着,泪水在睫毛上抖动,她在火光中灼伤的脸贴近我的桌面,墙壁上水珠渗出,笔尖顽固地继续书写,空间扭曲着,桌椅浸泡在水中,钢琴声在哀鸣,若兰趴在我的膝上哭泣,周围的同学陆续离开,数列在空中飞舞,绞碎了所有格子,洪水冲破墙壁,她离开了我,若兰埋头在我怀里,一同浸在水中,长出翅膀,沉入海底。
“当海狮爱上青鱼,请原谅我也爱上你。”
雨衣披在身上,水藻在身上缠绕,将我们带离陆地,相拥着,在冰冷的石头上沉睡。
“我喜欢赘言,使一切不完美趋向残缺。”
“闭上眼睛,带我离开。”
“1988,三年五班,列车坠海,无人生还。你不要信,那不是真的。”
阳光刺眼的让人伤心,吵醒了我的梦,我在车上醒来,列车空空荡荡,司机回过头来,满地都是黑色的塑料袋。
我是那只青鱼,在沙漠里奄奄一息,烦请不要理我说的话,当我没说。疯言疯语,风言风语,我是一条前往地狱的青鱼,看这世界最黑暗妖娆的花,看这世间最风平浪静的海,我爱你,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