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一点也不愿意回忆起公墓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参加过两次葬礼,两次都在同一处墓园。尽管事情有些年头了,当天每段信息却往神经系统的各个角落打上了记号,他从未感觉自己的记忆这么好用过。
第一次。
他几乎整夜无法入睡,早上被母亲叫起来,发现她一双眼也红肿着。他极不情愿地洗漱吃饭,然后换上黑色正装,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出发后,他抱着骨灰盒坐在汽车后座,这是他要求来的任务,他想再亲手送那个人一程。盒子外表裹了一层白绸挽帐,除此以外没有多余装饰,整体比想象中的轻了不少。他掂了掂,无比心痛,这居然就是兄长留在世上最后一点可以感知的分量。
到达目的地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家长和赶来参加葬礼的大人们汇合,由司仪主导话题商量组织现场秩序。因为兄长是自杀,家里多少对此有点忌讳,于是连火化前通常不可或缺的遗体告别仪式都省去了,落葬这天的来宾也基本只有几户关系相对较近的亲戚。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墓园小路边的长椅上,肩膀上斜斜地靠着一把长柄雨伞,重感冒的后遗症还未完全平息,他时不时地咳嗽,可是没有任何人抽得出时间照顾他。他冷漠地平视前方一片敞开的墓穴,知道那就是他最爱的人今后长眠的地方。
墓碑安放妥当之后,下葬仪式就正式开始了。他看见碑上兄长的照片,眼泪不自觉又涌上来,紧紧抱住怀里的盒子禁止任何人夺走。母亲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劝他,他都不予理睬,父亲最后忍无可忍强行从他手里取走了骨灰盒,他哭着要拿回来,一众女性亲戚适时上前阻拦,配合母亲的拥抱给予言语安慰。盒子安置在墓穴中央,他踉踉跄跄挣脱大人们的手,跪在石碑旁嚎啕大哭。司仪主持所有人进行最后的告别,接着他就泪眼婆娑地看着墓穴一点点填满,土层表面压上整洁平滑的大理石板。亲戚们送来的鲜花沿石板摆了一圈,露珠挂满花瓣叶梢,这一丛鲜嫩欲滴的勃勃生机与遗像中那个神情苍白的少年形成巨大反差。他心灰意冷,知道从此便是永不相见,他勉强止住眼泪,抱了抱那块冰冷的碑,站起身认真道别。
第二次。
外婆的病逝引来许多麻烦,他断断续续从父母的谈话中听出一些,得知外婆在老家的各路远房亲戚都盯上她的遗产。外婆生前未曾立过遗嘱,一切财产都按照法律规定中的普遍适用条例分配,这种安排招来不少争论。父母在老家处理这些杂事耽误了几天,落葬便也跟着推迟,后来还是在一片贪恶眼光中勉强走了个程序。他因为生着重病无法前往,母亲回来时他明显注意到她脸上的疲惫,神情比兄长去世那年还要憔悴。
当然他也不轻松,天知道他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老家的亲戚们因为遗产争执不断骚扰最大受益人,母亲一直顾忌着事件影响尽量避免采取强硬措施,此时她也是忍无可忍,联系了专攻遗产法的高级律师。纠纷平息之后,父母一致决定将外婆的骨灰移葬至辰州,避免清明扫墓时和老家那帮人打交道。于是,错过了外婆第一次下葬的他这才阴差阳错得来弥补机会。
整体流程基本和兄长的葬礼大同小异,他因为有了几年前的参与经验,而且距离最沉重的悲痛期已经过去了很久,这次的表现冷静不少。到场的除了他只有父母和同在辰州的几家亲戚,仪式简单而迅速,他还没来得及重新唤起胸腔中那份悲伤,就被拉到了葬礼之后的告别宴席上。那场饭局多少有些微妙的社交意味,他看到爸妈的不少同事都出现在酒桌边。上菜的服务员给每人端来南瓜山药粥,他知道那是外婆生前最擅长的料理,姗姗来迟的悲痛终于在此刻触发。他埋头喝粥,任凭眼泪模糊视线。
半山公墓距离二中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而且地如其名,墓园坐落在半山腰上,少年骑车到达时已感觉小腿有些发麻了。他锁上车,从置物筐里拿起在市里买的百合花束,径直往公墓大门走去。
看门的是个脸上刻满岁月的老头,他对少年的到来并不作任何反应,没有点头示意,也没有半分眼神交流,只是懒洋洋半靠在值班室的摇椅上看电视,那电视还是黑白的,放送着一档古老的说书节目。夏侯信都怀疑这老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从他门口走过,刻意在门外停留了几秒,见里面的人完全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迈步继续前进。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老头的冷漠,这几年他每回来公墓都要体验一把什么叫自讨没趣,他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人的脾气多少会发生改变,这老头却像是打定了主意决心一辈子不与外人交流。
半山公墓结构相当复杂,小路纵横交错,平面图显示墓园中心还有个小广场,当然,夏侯信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他每次都是沿着最近路线直抵兄长或是外婆的墓,说来这事也有些无奈,外婆下葬时兄长前后左右的位置均已售出,家里人只好找了一处相对接近的空墓穴。明明是一家人,却在死后仍相隔两条小路的距离。
他呼吸着山上的新鲜空气快步来到目的地,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兄长的墓碑前居然摆了一束白菊。从叶片的新鲜程度判断,这花应该是不久前刚刚放在这儿的。他相当纳闷,毕竟家长头天晚上还跟他表达过不要在今天祭奠兄长的意思,所以绝不可能是他们,而且他也不认为他们已经足够通情达理到愿意在忌日这天抽出时间过来送花。他将自己的百合轻轻放下,仔细查看了一下那束还点着露珠的白菊花,没有任何线索显示送花人的身份,他甚至连一般花店习惯偷藏进包装纸的LOGO和联系方式都找不到,要么这家花店相对高档,从不做顺风广告,要么就是被送花的人注意到并取走了,毕竟那种夹带小名片实在有些破坏祭奠逝者的庄重气氛。
他摸了摸墓碑的棱角,凝视相片里的兄长,心说是谁和我一样也在今天记着你。
尽管暖暖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零零散散投落下来,点亮大半青灰色墓碑,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却依然没有一丝温度。
“哥,我要毕业了。”他轻声说。
兄长曾在日记里表达过对学校的厌恶,同时又喜欢那种穿着校服翘课到教学楼顶读诗晒太阳的感觉。兄长摘录过不少诗词,其中大部分是外语,他能看懂的和他不能看懂的都有。他翻出随身的小本子,按照记忆抄写下自己去年暑假拼凑出的第一首诗:
把酒相思醉满楼,青烛长泪几分流。
天涯自古红笺误,惟借夜雪换白头。
这可是被我的作家女友表扬过。
他暗想着,将那一页撕下来小心放进百合花丛中。清明节祭奠那次他就想这么做,只是爸妈在场令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为迟来的汇报向兄长道歉,紧接着絮絮叨叨叙述起他最近一年的生活,有些话他没法当着家长的面说,此时便可以放心大胆讲出来。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他做完总结,感觉鼻头有些发酸,知道情绪释放得差不多了,他应该适可而止。苏榭有时察觉少年的消极疲惫,但他并没有告诉她原因,她于是只能简单提醒他,注意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现在多么幸福啊,他拥有一个人,随时告诫自己享受快乐,兄长那时如果也有类似的萍水相逢,或许结局就完全不同了。
墓园里只听得见风声鸟啼,他在这平静的环境中暂时放空思维,发了一阵呆,随后起身向长眠的人道别。
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三便这样结束了。
他骑车回到市里,找了家比较中意的饭馆填饱肚子,吃饭期间他给苏榭发去消息,问她下午有没有安排。
——你事情办好啦?
——办好啦,你今天该不会还要复习吧?
——当然不会。
——那你想不想去哪儿玩?
——我想,不过现在我正跟我爸妈见律师。
夏侯信愣了愣,往嘴里喂玉米粒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见律师?为什么啊?
——离婚程序的一部分。
少年心里啊了一声,印象中女生说过父母互相约定等她高考结束之后再离婚,他连忙询问详细情况,对方只简单解释说时候到了。
他不喜欢“时候到了”这种形容,而且他清楚苏榭心里其实相当不好受,这四个字多少给他敷衍应付的感觉,张秦被问到与前女友分手原因时给出过相同的回答,他不能想象苏榭像学弟那样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是她男朋友啊,什么事不能与她分担?
心里这么想,他却发过去三个拥抱的表情,打算有空约对方出来时再详谈。他原本想带苏榭看个电影或者散散步,既然女主角没空,他也没什么心思在外面晃悠了,哪怕千万个不愿意回家,他现在能想到的打发时间的选项只有游戏。于是他从饭馆出来,去市内最大的那家书店买了张新游戏碟,身披午后微热的阳光骑车回家。
他挑选的是末日求生类FPS游戏,每章任务简言之就是利用各类武器杀丧尸,这种类型玩起来——特别是对于高压状态下的人而言——相当容易上瘾。他在******和消防斧之间来回切换,一直杀到扣动手柄RT键的食指发酸才想到要停下来歇会儿。他望了眼窗户的方向,因为打游戏需要用到投影仪,他防止自然光干扰事先将窗帘合上了,这一眼过去他发现此前漏光的缝隙居然暗沉不少,他抬手看了看表才知道原来都快7点了。
他心说,难怪刚刚杀到满屏血红的时候自己那么饿,似乎并不因为他心理变态,而是出自实实在在的生理需求。
今天礼拜五,爸妈按理说应该照常下班的,他估摸着他们可能临时有事情走不开,便起身想去厨房弄点吃的。他开门正要出去,隐约听见一阵手机震动。他莫名其妙,心说谁会在这种时候找他,从挎包里摸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母亲的号码。
他想起昨晚的争执和早上二人冷漠的四目相对,心里就是一个疙瘩。
“怎么了?”他尽量用平静镇定的语气问道。
“曜曜你在家吗?”
“嗯。”
“你出来一下。”接着,女主人也不顾男生是否答应,直接报了个地址,叫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干嘛啊?”
“你别问那么多,快点过来。”
少年莫名其妙,开口还想继续问,对方却已毫不客气地挂断了通话。他啧了一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他游戏正打到精彩处,肚子也闹饥荒,他实在毫无动力即刻出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关掉游戏机,草草啃掉一只苹果,就往母亲所说的地方赶去。
那是市中心一家茶餐厅,他从没去过,但因为这家店地处商业区的黄金地带,他倒是无数次从门口经过,所以找起来也不费劲。他按照指示来到二楼,远远看见令他颇感意外的一幕。
母亲竟然和苏榭坐在一桌,而苏榭旁边那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性,应该是女生的家人,他能从相貌上看出血缘关系。他愣了好久,直到领他上楼的服务生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他才摆手示意,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往那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