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生活之辛苦,李新宇在期中考试后迫于健康原因休了一个礼拜的假。夏侯信知道同桌不仅仅忙于复习,他需要同时兼顾几项爱好,这使得他的精力消耗比普通应届生多出不少。即便李新宇重新返校,夏侯信仍看出他的状态其实相当憔悴,不免心生同情,而这种同情又总在对方照常对自己毒舌相向的瞬间化为齑粉。若不是顾忌旁边围观他们例常斗嘴的人,夏侯信必然搬出同桌的暗恋对象作为杀手锏。
正经时候他问过李新宇,追学妹的事情进展如何,男生却始终一副“不用你操心”的懒散表情。他真心希望同桌能抓住高中最后一点尾巴,好好对待那来之不易的缘分,正如他与苏榭之间悄悄生长的“地下恋情”。
他会在走廊迎面路过女生身边时以不起眼的动作轻轻触碰她的手指,与彼此的共同朋友一起吃饭,自习课发现对方去教研组向老师请教难题,他即便没有疑问,也会随手拿本作业自动跟上,深夜互发消息聊天道晚安,早晨进教室以目光作为问候,最亲密的相处也不过是周末结伴到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复习。当然,眼下这些掩人耳目都只是暂时,等熬过高考他向赵凌云坦白一切,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告诉所有人,夏侯信是喜欢苏榭的。
他总觉得,这样应该就算得上是爱情了。
时间迅速消耗掉五月,在其他年级万众期待的运动会到来之前,高三学生们参加了第三次模拟考。这个日程安排对夏侯信而言相当尴尬,因为最后一门考试正好和兄长的忌日撞在了同一天。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当然少年还是想出了一个“二者得兼”的办法,他决定考完之后推掉一切庆祝直接去墓园。
考试前一天晚上他关在房里假装复习,思维却飞回去年那场跟母亲的争吵上。他记得也正是那时,他第一次和旁人提及心中最大的秘密——他向张秦讲述了关于兄长的故事。现在想来他其实很讨厌自己当时的矫情态度,他觉得应该有更好的契机与朋友探讨这些事。时过境迁,不知是过去式的自己太幼稚,还是这一年里他成长得太快。
就在他出神之际,冷不丁听见有人敲自己的房门。
他吓了一跳,通常爸妈很少在他学习时打扰。他第一反应不是开门,居然是去查看床底下的那箱子书,从落满灰尘的外表可以判断应该没人动过,他暗自松了口气。
他应着声,站起来去开门。
“你在复习吗?”女主人靠着门框,一脸凝重。
“嗯。”
“妈妈想跟你聊聊。”
少年愣了半秒,进而大致猜出对方的用意。
“我明天考完试之后去,不会误事儿的。”他语气有些冷漠地说道。
“曜曜,妈妈和你做个约定吧,”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你现在专心复习,等你六月高考完妈妈告诉你一些当年的事,怎么样?”
“不只是专心复习这么简单吧?”少年满脸不屑,但心里承认对方开出的价码极富吸引力。
门口的母亲快速扭头看了一眼走廊,皱起了眉。
“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她说。
“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一直不对劲吗?”
“曜曜,你别一谈到这种问题就摆脸色啊,妈妈觉得和你缺乏沟通想和你好好聊聊呢。”
“我不知道你想跟我谈哪种问题,而且我也没有摆脸色。”少年耸了耸肩。
“那好,你跟妈妈说,你上个周末去哪儿了?”
“跟朋友在外面复习啊,你不是知道吗。”
“哪个朋友?”
“班里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
“干什么?查户口吗?”
“男生女生?”
少年被这一连串采访式问题惹得烦躁,不客气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母亲的态度也强硬起来。
夏侯信心下一凛,立刻反省自己是否什么地方没照顾妥当导致露馅,粗略翻阅记忆,他想不到任何潜在风险,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和苏榭在一起被看到了,可是现实生活中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为什么不回答?”
“你要是已经确认了干嘛还问我?难道你想考验我会不会撒谎吗?”少年语速平缓,使人难以判断他的真实心理活动。
“妈妈本来想等你模拟考结束再来问你,可是你这几天的状态有点让人担心。”
“我怎么了?我好好考试怎么让人担心了?”
“你好好考试了吗?考试结束时间那么早你每天却到傍晚才回来,你说,你在外面干什么?”
“跟朋友一起复习啊。”
“是那个女生吗?”
夏侯信啧了一声,他是真有点恼火了,他最讨厌这种明明知情还非得装无知测试对方的行为。
“你都知道干嘛还问我?”
“妈妈想看你敢不敢承认。”
“这有什么不敢的,她就是我女朋友怎么了?你现在想禁止我早恋已经太晚了,”少年双手抱在胸前,“啊,不算早恋,我已经成年了。”
“曜曜,你还小,你不懂什么叫责任……”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什么叫责任,这种东西你对我哥尽过吗?”
母亲明显被他这句话激怒了,厉声喊出他的名字,勒令他闭嘴。
“我要复习了,你别站这儿耽误我时间。”少年说着就去关门,却对方伸手挡住。
“曜曜,你考虑清楚,你们现在还小,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僵持双方明显都在暗自发力。
“我们的确很多都不明白,但是论责任我绝对比你有资格!”少年猛地一推,将母亲的力道压下去。他重重地合上门,并赶在外面的人重新按下门把手前旋上了锁扣。
咔嗒一下,又是那足以堵塞心脏瓣膜的声音。
母亲还在敲门,他镇定自若地回到书桌边继续背单词。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安静下来,他听见脚步远去的声音,强压下去的混乱心跳逐渐趋于平缓。久违的头疼重新凌驾全身感官,仿佛有人用刀尖锲而不舍,一遍一遍刺进他的大脑,痛觉细胞的集体连锁反应几乎点亮全部神经元,每个树突结构都承载着过量的信息,他就等着远远超出负荷的刺激导致整个系统瘫痪的那一刻。他双手握拳,紧紧扣住太阳穴上方的位置,他想尖叫,指甲陷进肉里,然而躯体上的其他知觉根本无法与炸裂的头痛相提并论。
外婆去世之后他便有了头疼的习惯,那是一种剧烈到耳鸣,世界仿佛离他远去的感觉。尽管升入高三之后这种状况减轻不少,他仍保持着高度敏感,格外留意来自头部的任何细微变化。寒假那次他发高烧从楼梯上摔下来,医生给他做过全身检查,包括头部CT,最后他被告知他身上需要治疗的病患只有感冒,他当时心存疑惑,但又并不是真心想要细究些问题,多年经验告诉自己头痛多半是因为心情太糟糕,事情于是不了了之。要是那时认真对待过,现在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毕竟此刻他不像以往那样情绪低落,头疼却仍然发生了。他强行拦住意识不让它消失,内心暗骂,决定高考结束之后再去一趟医院。
好在睡眠是治疗一切身心病痛的万能处方,八小时充足睡眠保证他第二天平安走出了英语考场。他顾不得和朋友们对答案,径直飞奔向自行车棚。就在他埋头开锁的间隙,听见一个女声从背后叫自己的名字,他转过脸一看,发现是苏榭和钟宁。
“赵凌云和卫东他们在约人打球,你不去吗?”钟宁问他,少年摇头,笑着反问你怎么不去。
“我出来买瓶水,顺便送苏榭去地铁站,”女生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哎,不如你送她回家吧?”
夏侯信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苏榭。
“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苏榭捏了把好友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对方放弃,因为头天她已经接到男朋友消息,说今天考完有事得先走。钟宁对此并不知情,说道:“怎么不用啦?你一个人坐地铁多无聊。”她随后转向那个搬出自行车的少年,问:“夏侯,你送不送?”
“我有点事儿,话说你俩关系那么好,你怎么不带她跟你一起玩?”男生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踏板。
“她是你女朋友又不是我女朋……”钟宁话还没说完,旁边的苏榭就赶紧捂上了她的嘴。
少年见这情形大致也明白了,钟宁显然知晓二人的暗地交往,他现在只祈祷女生不要透露给她的大嘴男友卫东,卫东本来就跟赵凌云走得近,要是赵家少爷因此察觉到什么风声,那他演的这出戏可就精彩了。
“夏侯,你赶紧去忙吧。”苏榭笑吟吟冲男生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这副模样甚是可爱,少年看得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跟二人道过别,跨上自行车往校门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