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夏侯信退烧以后,医生当天便同意他出院,查房结束时不忘反复叮嘱他按时吃药。父母开车载他回家,女主人几乎唠叨了一路,说他不懂得照顾自己,今后离家上了大学肯定要吃苦头。夏侯信半躺在后排假装没听见,凝视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脑子里回味着张秦说过的那些话。
他起初认为张秦只是个性格单纯没什么心机的人,虽说也和赵凌云一样,属于人群里热闹的焦点,但张秦并不像赵凌云那样怀有自己的小心思,或者,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纠正为张秦的小心思不及赵凌云表现得那么明显。相比之下,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赵凌云反倒称得上是更诚实自然的人。张秦在李萧然这件事里的所有反应,都充分展现出他温和善良的本性,甚至多数时候,夏侯信能观察到的这个人身上的特质,也几乎是趋近光明的一面。大约人生中唯有与贺林菲相关的剧情是张秦不愿正视的灰色地带,少年始终在这段往事面前摆出决绝冷漠的姿态。夏侯信无法想象他们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使得当事人在性格上出现这种偏差,越是心无芥蒂的笑容背后越可能潜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有些感慨,单纯时总以为缄默承受一切便是成熟,处处防备外界窥探,不知这样的谨慎究竟来源真正达到内外平衡的理性自我,还是出于打肿脸充胖子的逞强心态。
他回到家,泡过澡刚要爬上床,意外发现手机的信息提示灯闪烁不止,他解锁屏幕一看,居然是李新宇发来的消息。
——速回电。
他咦了一声,点进来电记录,果然没有发现任何未接电话。他简直莫名其妙,心说你都没给我打电话干嘛还用回电这个词。不过李新宇极少有事找他,这突如其来的联系应该相当重要,他一边翻身上床,一边拨通了同桌男生的号码。
“你终于肯搭理我了啊。”
他一听对方这尖酸揶揄的语气不由心生不爽。
“什么事?”他强忍住不满。
“你声音怎么了?”
“感冒。”
“难怪不看手机。”
“干嘛?拜年的话太迟了。”
“你知不知道李萧然出什么事了?”
原本表情吊儿郎当的人顿时心口一凉,眉头不自觉拧入愁态。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发现他把我的微信联系人删掉了。”
“是吗?”
“电话也说是空号。”
“哦。”
李新宇学着他的惯用语气啧了一声。
“哦你个头啊,是不是我之前做错什么招惹他了?”
“应该不是吧。”
“那到底为什么?”同桌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对方显然确信自己知道点什么。夏侯信盯着天花板顶灯旁不时移动的小黑点,轻微近视的他看不清更多细节,只能推测那大约是一只蜘蛛。听筒里的人喂喂了两声,他想了想,不紧不慢答道:“我听说他要转学了。”
“逗谁呢,你在过年期间决定转学?”
“他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吧。”
“妈的,夏侯信你快跟我说实话!”
“妈你毛线,我又不是百事通。”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少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并没有不尊重友谊的意思,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考量。电话另一头的李新宇沉默了半分钟,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还好吧。”
“'还好吧'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觉得奇怪还是不觉得奇怪?”
“是奇怪啦,可是人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切断所有联系方式说明对方不希望我们追查下去吧,这时候再死缠烂打只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我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不辞而别。”
“你想不到不代表没有。”
他略感意外地听见李新宇骂了句脏话。
“是谁告诉你他要转学的?”同桌追问。
“张秦。”
“我去问他。”
夏侯信来不及阻止,这急性子的家伙已挂断电话。他再拨打过去,提示变为对方正在通话中。他从应付模式中暂时解脱出来,李新宇讲述的情况重新调入神经系统的中央处理区。少年不由叹口气,知道李萧然是铁了心打算从所有人视线里消失了,抹去全部痕迹,就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一样。按照他认识的李萧然,根本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学弟平时看上去温温和和,球风稳重,只在熟悉的圈子当中才展现其外向健谈的一面。而就是这样的李萧然,究竟要经历怎样的心理变化才痛下决心割断全部旧友关系。再联想到兄长的自杀,夏侯信觉得人心能狠到何种程度果然是无法预料的。
说实话,比起其他朋友,他更担心李萧然。
眉头堆积着烦心事,加上感冒尚未痊愈,他疲惫至极,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快睡着了,又被手机一连串急促的震动惊醒。他拿起来一看,发现提示来自新的聊天群,一堆眼熟的头像正刷屏而过,内容大体是商量聚会的相关事宜。
——关于李萧然的事情我必须当面跟大家解释清楚。
张秦发送的这条消息如同吊在心脏下方的铅块,整个器官顿时为之一沉。夏侯信下意识点开群成员名单,赵凌云,李新宇,吴一,许小青,魏安妮和自己,固定圈子里的人一个不少。等大家最后讨论出碰头地点和时间,他随手发了个okay的图标作为表态,紧接着关了提示埋头认真睡觉。
他在烦躁到达极限的时候常常安慰自己,睡一觉就好了,醒来之后便又能继续平和地生活。然而这一天晚上当他睁眼醒来,想起几天后的说明会,心里仍是一个疙瘩。
如果真的可以醉生梦死,那么人生中许多痛苦的时刻,许多以为自己扛不过去或者不愿面对的时刻,应该都能快进而过了。
巧合的是,张秦将众人约在了李萧然出事那天同夏侯信去过的那家咖啡馆。夏侯信到的时候与学弟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十几天以前的他们曾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困难,结果这份莫名的骄傲并未持续太久,现实迅速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张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讲给朋友听,包括夏侯信和他所做的努力也都一点不落全说了出来。
“我不希望你们误会李萧然,”张秦说,“他不是故意不辞而别,他有自己的难处,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所有人都不做声,背景音乐由钢琴曲切换到一首经典流行歌,清新的吉他伴奏充满了整个包厢。
“他没说去哪儿?”吴一问。
张秦摇了摇头。
“我记得李叔叔以前讲过北京有朋友请他去看诊,”赵凌云说,“也许他们去北京了。”
“就算知道他去北京了,我们也不可能把他找回来啊,”魏安妮叹口气,“北京那么大,怎么找?”
“难道真的只能有缘再见了?”许小青看向张秦,后者只是无奈地笑笑,点头说应该就是了。
包厢一片寂静,唯有音响系统里那低沉磁性的男声慢悠悠地往下唱。
hey,let'sjustpretend,
nothingeverhappened,
nothingnevereverhappe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