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透那会儿,江丰趁家里没人出了门。她避开所有大路小径,在人迹罕至的树林草丛中穿行,弯弯绕绕地来到河边,在石桥下站定。乌云逐渐笼罩整个穹窿,逼得微弱渺茫的月光收起最后一丝光线,泥腥味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这是暴雨将至的天气。
她记得那天——怀着儿子抱着灵光乍现的希望,她挤上省城回乡的火车,嘴中一直喃喃叨念“一定要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她耗尽十五年韶华去等待离去恋人的归来之日。
每天早晨她梳完头发,就把木梳、肩头、地面的头发拾拢到窗前的桌上数一遍,今天有二十四根,是最近数量最少的一次。也许头发所剩无几,所以掉得少了,她想。
午饭的时候,她因为咬块骨头而磕掉了一颗牙,用舌头环牙床扫一圈,已经有七个豁口。当年,恋人曾甜蜜地说喜欢看她笑,因为笑起来整齐的牙齿射出奶白色的光芒晃得他心慌意乱,然后他借机亲吻了她。而现在,长年幽居生活导致极度营养不良,她的牙齿早已摇摇欲坠,松脱大半。
傍晚,窗外传来三个路人聒噪的说话声,她正凑近窗框数着上面的蛀虫洞眼,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你听说没,江老头女婿外头有人。”
“谁不知道,开理发店那个婆娘。”
“听说结婚前就在一起,十几年了。”
“这事早就传遍全村了!江老头这脸可黑了一向时!”
“早些年还觉着自己那女婿多能耐……”
“确实有能耐!人家在省城逍遥快活,两个女人在乡里给他养崽儿!”
“这福气!”
……
嬉笑的人声渐行渐远,龙云心里却掀起了巨澜。
如此夫妻该有的报应。一个外头有人,一个心头有人,各怀鬼胎地走到一起互相利用,哪一个更为卑劣呢?只能是半斤八两吧。
家,是一个多么美好而神圣的字眼,它有平稳、坚固的架构,用信任、依赖、包容这些世间最珍贵的材料筑造。她无数次幻想、全身心冀望的家,基于爱情,源于亲情,是幸福的代名词。然而,她从来不曾料想,竟然也有基于这些原因建立的家——
怀孕的女人要给孩子一个名分;
抛弃妻儿的男人谋求一份工作;
于是他娶她嫁,各取所需。
这强扭的藤蔓、苦涩的果实,犹如一个丑陋的怪物,糟践了“家”这个字眼。然而,这就是她所处的现实。
她在这样的现实中等待一个幻想的归来之日,可如今终于发现,等待是一件奢侈到令人绝望的事情,存在于记忆中的他没有改变,可逝水流年中的她却无可救药地衰败了,随着时间推移,可以预见她的头发会日益稀疏,她的牙齿会掉得精光,甚至她的奢望也将萎黄腐败蛆虫满布,悲惨的无望发誓要与她纠缠下去至老朽,至死亡的那天为止。
残存的气息与躯体已经跌入无望的深渊,无孔不入的虚无吞噬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终于,她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二度站在了河边,在暴雨将至的时刻跳入了冰冷的河水,那一声咕咚隐没在雨声中,那一朵黑色水花消失在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