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中，江湖客分两种，一种是行侠仗义的白道侠客；另一种是打家劫舍的黑道好汉。不管白道黑道，江湖客总是义字当先，最重江湖情义。
但还有一种人，他们既不行侠，也不为恶。他们眼中没有同道，心中没有情义，满脑子装的只是利。为了利益，他们可以抛妻弃子，可以手足相残，可以欺师灭祖，可以出卖朋友。
黑白两道都容不下这种人，茫茫江湖，巍巍武林，没有一处是他们的立身之所，他们只能隐身暗处，在亲友师门的唾弃中漂泊，在武林同道的仇视中苟且偷生。
于是杨广盯上了这种人。
杨广登基后成立天机悬，花重金封高官到江湖上招揽亡命之徒。这些人武功既高，为人又狠毒，行事不择手段，只要是杨广想杀的人，他们就会用最黑暗、最残忍的手法将之折磨至死。受害者临死前苦不堪言，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解脱。
天机悬黑袍客缓缓走向许长栋，每一步都像是漆黑的舞蹈，绽放出死亡的绚烂。
“报上名来，天机悬手下不杀无名之人。”
许长栋死死咬着牙，像是想在阎王爷面前保有一丝尊严。黑袍客走近了些，齐遥光看到他面色惨白，有点像书里写的索命无常鬼。
“你不说，难道我试不出来你的路数吗？”
黑袍客手腕一抖，出手快如鬼魅，齐遥光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手下留情！”黑袍客的手指已经到了许长栋眼前。
许长栋双掌上托，黑袍客变指为掌，往下一压，三只手掌相交，许长栋只觉得双臂剧痛，几乎抬不起手来。
“惊涛掌，原来是单雄信的徒弟。”黑袍客一招试出了许长栋的师门，出手再不容情，又是一拳向许长栋打去。
许长栋双臂交叉，护在胸前，黑袍客一拳打在他两条手臂上，只听咔咔两声轻响，许长栋臂骨齐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背心撞上路边一棵小树，将树拦腰撞断，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齐遥光吃了一惊，飞奔过去查看，只觉得许长栋气若游丝，一条命已然去了大半，不由得又惊又怒，回身道：“天机悬部众也是朝廷命官，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动手伤人？”
黑袍客道：“天机悬连一品大员都杀得，杀一个盗匪怎么了？你们两个也是青竹帮的人？”
相和见黑袍客出手毒辣，怕他误伤了齐遥光，连忙道：“大人，咱们是同僚，下官是济阴县县令相和，这位是我的师爷齐遥光，我们两人都是刚刚上任的。”
黑袍客嗤笑了一声，道：“同僚？县令和师爷怎么会和青竹帮的盗匪混在一起？”
齐遥光道：“你又不是知府，我们何须向你禀报？”
相和道：“下官确实是济阴县的官员，请大人不要误伤同僚。”
黑袍客道：“那你们可有县令印信？”
齐、相二人混进青竹帮查探消息，自然不可能随身携带印信，相和苦着脸道：“下官和师爷是混进青竹帮的，要是带着印信难免被人发现行迹。”
黑袍客道：“既然没有印信，还敢冒充朝廷命官？”
相和还想再说，黑袍客道：“这小子敢当面顶撞于我，就算是朝廷命官也容他不得。”说着欺身而进，一步跨到齐遥光面前，一掌拍了过去。
齐遥光大惊，下意识地举起右手，并指直插黑袍客双目，和黑袍客先前的招数一模一样。
黑袍客“咦”了一声，语气中充满惊讶，挥手轻轻隔开齐遥光的双指，道：“你的武功怎么和我是一路？当初我入天机悬时已经将师门满门屠尽，没留一个活口，怎么还会有人使我的招数？”
黑袍客的话让相和打了个寒颤。
齐遥光死里逃生，一股怒意直冲心间，激起了倔强的性子，道：“谁和你这滥杀无辜的狗贼一路？”
黑袍客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寒意，道：“你再说一遍？”
相和听黑袍客语气不善，心中惊惧，忙道：“大人切莫动怒，误伤同僚可是大罪。”
齐遥光毫不畏惧，大声道：“谁和你这滥杀无辜的狗贼一路？”
黑袍客目露凶光，又是一掌拍向齐遥光。齐遥光手指碰到一根硬物，正是许长栋腰间的绿竹棒，不及思索，顺手抽出绿竹棒往上一格，黑袍客拍上绿竹棒，绿竹棒受力从中间弯了下去，撞在齐遥光胸前，齐遥光也是一口鲜血喷出，立刻委顿在地。
黑袍客见自己一掌没能震断这根普通的竹棒，反而被竹棒将自己的掌力化去大半，更是惊奇，弯腰去捡绿竹棒，不料眼前一花，齐遥光又伸指戳向他的双目，招数和黑袍客自己一般无两。
连番怪事让黑袍客心头疑云顿起，他反手一抹，化开齐遥光的双指，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齐遥光并未答话，向着黑袍客啐出一口血水，怒目而视。
黑袍客大怒，伸手去抓齐遥光衣襟，齐遥光反手一抹，虽然毫无内力，化不开黑袍客的擒拿，但招数竟仍然和黑袍客一模一样。
黑袍客怒极反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招数？”抓着齐遥光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由上到下细细打量。
齐遥光受了黑袍客一掌，掌力虽被绿竹棒化去大半，但他不懂武功，没有内功护体，这一下终究还是受了内伤，伤势颇为严重。这时齐遥光被黑袍客拎起，胸中气血翻腾，咬着牙伸手便掐黑袍客的脖子。
黑袍客见齐遥光这招仍然是自己刚才所用的擒拿手法，心中忽然明白了过来，挥手隔开齐遥光的手掌，惨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惊奇。
“你竟是现学我的招数？”
习武之人遇到资质上佳者，就如工匠遇到璞玉，不免怜才之心大起，若不将之雕刻成一块美玉，总是心痒难骚，武功越高越是如此。这黑袍客和许长栋一样是个武痴，年轻时就是为了偷学别派绝学才被逐出师门，流落江湖。如今邱明武艺已有大成，见到齐遥光这般资质更是心思大动，想要瞧瞧他能把自己的武功练成什么样。
黑袍客将齐遥光放下，眉飞色舞地道：“我不杀你，也不杀你的朋友，反而要教你武功。我一辈子没收过徒弟，遇着你可算是你的福气。”
齐遥光胸口疼痛不已，仍是咬牙坚持，又将一口浓痰和着血水吐向黑袍客：“我……我才不跟你这种人学武。”
黑袍客毫不在意，侧身让过血痰，笑道：“我要教你武功，可由不得你学不学。”
齐遥光心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练，难道你还能替我学不成？”黑袍客忽然脸色一沉，向相和道：“今日一时兴起饶你们性命，九爷可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好兴致，还不快滚？”
相和摇头道：“大人，下官的朋友还在您手上……”
黑袍客九爷道：“这小子要跟我学武，你自己滚吧。”
齐遥光见这九爷居然大发善心，连忙道：“相兄，快带小栋走，他的伤拖不得，这狗贼要教我武功，一时半刻不会要我性命。”
九爷反手一个耳光扇在齐遥光脸上，骂道：“小畜生，九爷虽然不舍得杀你，但你嘴里要是再不干不净，皮肉苦头少不了你的。”说着将齐遥光架起，顺手抓过绿竹棒，飞身跃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暮色中。
相和大惊，一个骨碌站起身来想要追赶，但暮色茫茫，哪里还能再看得到那九爷的影子？无奈之下相和只好吃力地背起地上的许长栋，往前方的村落赶去。
且说九爷携着齐遥光纵跃如飞，越过相和投宿的村庄，过不多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上中天，四周一片荒凉。
九爷落下地来，齐遥光内伤被牵动，又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九爷看了齐遥光一眼，伸指在他背上点了两下，齐遥光胸中烦闷疼痛之感稍平，脸色也微微好转。
“等你学会了九爷的功夫，这点内伤根本算不了什么。”九爷的神情颇为自傲，齐遥光不愿理他，自己在一处大树脚下坐了下来，闭目休息。
九爷道：“臭小子，你可别指望能逃出九爷的掌心。”
齐遥光闭目不答，其实现在就算这九爷不在他也跑不了多远，他内伤严重，又被九爷架着奔波许久，此刻胸中气弱，浑身疼痛，连一步也走不动，更别说拔腿逃跑。
九爷见齐遥光不理他，也觉得有些无趣，支起耳朵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几个起落跃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提了一只野兔。
九爷将野兔洗剥干净，生火烤了起来。初秋的鲁地夜凉如水，齐遥光衣着单薄，闭目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凉得如同冰块，只好向火堆旁挪了挪，但寒意仍未减轻。
不多时，烤野兔的香气传来，齐遥光睁开眼睛，见九爷拿枯枝架着野兔翻烤，兔肉在火焰上泛出金黄的色泽，才想起自己从桂云庄出来已经半日没有进食，肚子里禁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九爷轻笑一声，撕下一只兔腿递给齐遥光，道：“吃吧。”齐遥光哼了一声，把头别向一边，不理九爷。
九爷骂道：“小兔崽子，不识好歹。”挥手将兔腿远远扔了出去，自己将剩下的兔子风卷残云般啃了个干净。
齐遥光忍着胸口的内伤和衣躺倒，只觉得饥寒交迫，瑟瑟发抖，忍不住掖紧了衣服。
九爷骂道：“你倒是逍遥，还不快起来跟九爷学功夫？”
齐遥光道：“我偏不学，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九爷道：“九爷让你学，你还能不学？”伸手抽出绿竹棒将齐遥光从地上挑起来，另一只手拉住齐遥光双腿，按着他盘膝坐在地上。
齐遥光心中有气，用力挣脱，不料牵动胸前伤势，一阵剧痛袭来，险些晕了过去。
九爷冷笑道：“再乱动当心小命不保。”
齐遥光道：“落在你手里，我本来就不想要命了。”不过他胸中疼痛，已经没有力气再动分毫。
九爷握着绿竹棒，将齐遥光的手按到膝上，道：“咱们先学吐纳，有个口诀，叫做收摄心神，神游方外，忘我忘物，身心自在。”
齐遥光不懂九爷说的是什么，苦于伤势过重，没有力气挪动身体，只好任由九爷按着盘膝坐在地上。他一时担忧许长栋，一时痛恨九爷，一时又要强忍胸前的伤痛，心神劳累，过不多久终于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其他事，神思慢慢平稳下来，鼻息凝成了一线。
九爷看着齐遥光，心中暗暗惊讶。修习内功最重要的便是心静，越是绝顶聪明之人心中所想越多，最难摒弃杂念凝神入定，没想到齐遥光在片刻间就静下心神，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殊不知齐遥光虽然聪明，但涉世不深，性格耿直，本来就没什么杂念，这时又受了内伤，加上饥饿劳累，秋寒入骨，更没有力气去想其他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