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愧疚
清华美院是莲儿最向往的学校，爱得越深，打击也越大。清华美院校考成绩出来那天，莲儿打电话回来说：
“清美可以查成绩了，我们有同学查到了。”接着又低声补了一句，“我知道我过不了的。”
我立即打开电脑，颤颤抖抖地登上清华大学招生网，莲儿妈也凑过来看，我一下紧张地叫起来：
“你过来做啥子，你不要过来嘛，每次都是你过来看，莲儿就没有过。”我这一声吼，把莲儿妈吓得躲到厕所里去了。
网页一点点打开，终于显出它狰狞的面目。莲儿考了531.5分，比专业合格线低了6分。这个成绩如果是BJ考生就过了，但我们不是皇城根下的子民，不能享受这个优惠政策。
我“碰”地一声把鼠标砸在书桌上，鼠标碎成了几块，红红的LED灯跳出来，像嘲弄我这个可怜虫似的，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莲儿，我知道莲儿是多么地向往清美，这个结果对她实在太残忍了。但莲儿在学校眼巴巴地等着，这个消息不能不告诉她，莲儿妈怎么也不愿意传递这个坏消息，只有我来做这个可恶的信使。
晚自习后，我打电话给莲儿，小心翼翼地说了她的成绩，接着附上预先想好的一大段话：
“莲儿，高考只是人生中的一道门坎，这道门坎看起来重要，其实它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没有上过名牌大学，你妈只是个高中毕业，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人生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是我们决定不了的，我们只要努力了，就无怨无悔，至于结果如何，就随它去吧。”
我不知道莲儿是否能听懂这些话，但我已找不出其他的语言来安慰她。莲儿听了只是淡淡地说：
“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我叫她今晚不要看书了，早点睡觉，好好休息一下。莲儿顺从地答应了，刚要放下电话，电话那头猛地传来号啕的哭声，我又拿起电话叫莲儿，电话里已是一片“嘟嘟”的盲音。
我担心莲儿出事，打了奶奶的手机，叫她留心莲儿的状况，奶奶一时也是无语。
第二天上午，奶奶反馈情况说，莲儿昨天睡得很晚，她闷声坐在书桌前，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咚咚”地捶桌子，心里肯定很难受、很失悔。
中午的时候，莲儿给她妈发了一条短信，莲儿妈看完短信就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我心头一惊，问她怎么回事，她带着哭腔说：“你看嘛，她怎么会这么想。”
我抓过她的手机来看，莲儿发了一大段话：
“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这大半年里，我知道你们很辛苦，为了我能考上一个好大学，你们费尽心血，担惊受怕，做了很多事情，还花了不少钱，可不知什么原因，却是这么个结果。在BJ集训时，我做了很多准备，把想到的都做了，我真的很努力了，但不知为什么却考得这么差。爸爸、妈妈，真的很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请原谅女儿。”
看了莲儿的短信，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想，她学习很自觉、很勤奋，她已经很尽力了，她付出了比同龄人更多的心血，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自责。相反，应该自责的是我们，让女儿经受了这么大的压力和痛苦，我们最大的愿望不是要让女儿幸福快乐吗？可我们却亲手把她送到艺考的火山上去煎烤，我们表面上是为了莲儿的前程，但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虚荣，为了能在朋友同事面前脸面有光，为了让女儿实现自己无力实现的愿望，我们实在是太自私了，我们还算称职的父母吗？
我望了莲儿妈一眼，她眼里也是一片泪光，里面包含了心痛、内疚和无奈。我心里很乱，有很多话要给莲儿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平息了一下情绪，编好一大段话，给莲儿妈看了才发给莲儿，我们说：
“亲爱的莲儿，爸妈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你不要这么自责。你是爸妈的乖女儿，你很懂事，很上进，很用功，但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考试有失误是难免的，你尽了自己的努力就行了，今后生活中还会遇到各种挫折，你都要学会勇敢地面对。莲儿，你在爸妈心目中是最棒的，一次失败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朝着目标一直向前走，你就会拥有美好的未来。爸妈永远爱你，永远支持你！”
我们很担心莲儿这种状态，就向老师请了假，晚上不让她补课了。莲儿妈做了莲儿最喜欢吃的清炒虾仁和糖醋排骨，用保温饭盒装了，提着到出租屋去，我们陪她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见到莲儿的时候，她在书桌前木木地坐着，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发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就隐隐地一阵发痛。为了安慰莲儿，我又说了些自己听来也艰涩难懂的话：
“莲儿，你不要把考试成绩看得过重了。你知道人这一生什么最重要吗？学知识很重要，今后出身社会了，学能力也很重要，但真正最最重要的，也是人们常常忽略了的，就是学会如何快乐生活。”
“是啊，快乐要老，不快乐要老，不如快快乐乐活到老。”奶奶在小房间里踱着步说。
“人不管事业有多成功，不管当多大的官，赚多少的钱，但如果不快乐，他这一生就是失败的。”我继续给莲儿讲人生道理，“可升官发财并不能使人快乐。前不久网上有则报道，有个互联网巨头，事业非常成功，身价几十个亿，却得了抑郁症，最后不得不放下工作，跑到深山里去静养。他说了一句话，给我触动很深。他说：为什么我这么有钱，我还是这么痛苦。”
“是呀，你看那些歌星、影星，那么出名，那么有钱，有的还跳楼自杀，有的还出家做了尼姑。”莲儿妈也在一旁帮腔说。
“你不是喜欢三毛那句‘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吗？后面还有一句话，叫着‘岁月静好，浅笑安然’。”我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句禅语。
莲儿还是坐在那里发呆，也不说一句话，只有翘起的一条脚在微微地晃动。她对我说的话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奶奶一句话却引起了她的反应。奶奶说：
“实在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去读职高嘛，总会有个书读的。”
“嘁！”莲儿一歪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在奶奶看来，能够读个书、找个工作就知足了。可在莲儿眼里，华西美院都不愿读，哪里还瞧得上职高。我轻轻叹了口气，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心比天高”，还有半句话被我打住了，莲儿可不能是这样的命啊！
莲儿妈说了两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莲儿妈说：
“妹妹，你也不用担心，就是后面的学校都没有过，你美术统考成绩分数高，还可以去读第二批录取的学校。”
“第二批有哪些学校？”莲儿问道。
“也不是啥子第二批学校，应该是艺术本科批。”我纠正说。
我研究过艺考招录政策，艺术类比其他专业录取时间早，分艺术提前批、艺术本科批、艺术专科批三批录取。艺术提前批录取的是教育部确定的44所高校，包括不分省计划的31所高校和参照不分省计划的13所高校，这些学校都是直接面向全国录取艺术生，考生可以填报1所学校的3个专业；艺术本科批是其他分省计划的高校，就是学校把录取名额分配到各省，考生可以填报3所学校、每所学校填3个专业；艺术专科批就是录取美术职高生。
“艺术本科批也有很多好学校，比如，厦门大学、中国地质大学、BJ理工大学、BJ工商大学、复旦大学SH视觉艺术学院等。”我继续解释说，“莲儿，你还是有很多选择机会的。厦门大学、中国地质大学、BJ工商大学等学校认的都是省统考成绩，你统考成绩比较高，只要文化科考好点，考上这些学校是很有希望的。”
我感觉这些话产生了效果，莲儿的神情缓和了些。莲儿一直把艺考目标定位在清美、央美，现在也只能接受现实、退而求其次了。
莲儿妈又说：“退一万步说，今年考不上，明年还可以复读嘛。”
“好啊，我要复读。”莲儿一下接过话说，“复读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我们画室有好多都是复读生，他们说央美不考个两三年，一般都考不上。”
莲儿要选择复读，我知道她对今年的美术考试不服气，她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清美、央美啊！看着莲儿瘦削的面容、腊黄的脸色，我心里寻思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莲儿复读。经过这大半年的折腾，我都有些受不了，何况是孩子呢。让莲儿去复读，那不是要她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
奶奶也在一旁直撇嘴，她不好说，但可以看出，她是反对复读的。奶奶陪读莲儿十多年，已陪出了满头银丝，她厌倦了“研究孙”的生活，盼着早点“毕业”了。我看了奶奶一眼，陡然发现奶奶消瘦了许多，眼眶深深地陷进去，颧骨越发凸出来，脸颊显得皱巴巴的。我感觉自己太粗心了，成天想着莲儿考学和自己工作上的事，很少关心奶奶的身体。前些日子，奶奶老说肠胃发烧，晚上睡不好觉，头皮经常发麻，去医院又查不出个病因。我猜测，在这闷罐子似的高考房里，空气不好，人声嘈杂，奶奶的病就是这样给憋出来的。
要是让女儿复读，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