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怀是在反量子考察团的新闻发布会上见到那个女人的，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连衣裙，及耳短发利落又大方，长长的耳坠掉着显得脖颈如天鹅般优美，如此优雅又美丽的女人啊，周聿怀看着发布会上坐着的嘉宾，有些是她认识的，有些不是。
反量子实验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对外公布，几次与师兄争执也是为此，但上面好大喜功，也是为了向外国显示科研力量，所以每当取得一些进步的时候，便会挑一些无关紧要内容的开个发布会，这一次考察团如此兴师动众，自然也便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她意料到了，所以一早挑了褚豫东给她挑的白色长裙，还化了淡妆，她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但事实却是，他给了她一个惊喜，一个，大大的，惊喜。
路上堵车堵的严重，她半路弃车，一手抱着星星，一手拎着长裙，跑得满头是汗，可还是晚了一个多小时，那些琐碎的官方套话早已客套完毕，周聿怀偷偷进门的时候，正赶上一个记者抛出的重磅炸弹，“请问您和夫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您当年在麻省理工大学任教，是为了夫人才回国发展的吗？”
褚豫东对外工作时一向严苛，倒是私下里十分幽默，此时面对这样****的问题，倒显出十二分的窘迫来，像是少年时被兄弟们起哄的男孩子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他竟也有这样的时候，手足无措。
所有人都在围着他们两人起哄，郎才女貌的爱情任何时候都如此引人注目。只有同样坐在台上的师兄黑着脸冷哼一声，但也并没有人注意。
“不是，是他说想回国做贡献，跟我没有关系。”
“夫人真会开玩笑，现在科学早已不分你我，何况那边的环境和资金都要优渥得多，若不是为了什么，褚教授怎么会放弃那边的任职回来当一个普通的教授呢。”褚夫人笑的十分含蓄，却也未反驳。
“可以说说两个人是怎么相识相爱的吗？”
“那个，还是不要问了吧。”褚豫东慌张的摆摆手，却让记者们的热情越发高涨，“当然是我追的他，他是石头一块，约会连做什么都不知道。”褚夫人笑着似是回忆起那时情景，笑容越发明艳动人。
原来他是这样的吗，石头一块的你是怎么样的呢，那个我不曾见过的你。
“绝对是真爱啊，不是说男人只有在面对他心爱的女人面前才会变成男孩吗。”
原来，是这样啊。
褚氏夫妇并未作答，倒是十指相扣的镜头成了当日所有门户网站的头条。
“听说你是褚教授的师妹，认识十年都未在一起，那么是什么促成你们的婚姻呢？”
“当然是因为爱，我认为所有婚姻都应当是以爱情作为基础的。”
所以你才没有娶我。
“其实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呢，差不多一年前吧，他在外面旅游遇到了大风暴，被埋在了废墟里，我连夜赶到跟着当地的部队搜救，见到他时，他告诉我，‘生死一刻，甚是想你。’”
“哇塞……”
“好浪漫。”
哇塞，好浪漫，是啊，我竟没听到，你声声念着的，是谁的名字。
“所以那之后你们就结婚了？”
“是啊，结婚之后我还得回学校处理剩下的学业，毕业之后，我就和他在国内，不走了。”褚夫人落落大方的将头靠在褚豫东的肩膀上，小鸟依人。台下闪光灯照射映出好一副花好月圆神仙眷侣。
没有人在意小小侧门旁那破碎的玻璃碎片，和夺门而出仓皇逃跑的女人。满池星河陨落，那一地是谁的心念成灰，谁的情意阑珊。褚豫东由始至终看在眼里，那无人问津的破碎，在他心头不啻响起惊雷，只有他听见，也只能他听见。
从此覆水难收，他知道却不得不做，那星辉成泥是他们二人之间再也跨不过去的银河，牛郎织女尚能一年一相会，因为有爱，跨越光年也要将你追回，如今呢，他们身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人生最难莫过恰好，恰好无冤无仇，恰好彼此相爱，恰好恰好。
接连三日，师兄和嫂子敲破了门也无人来应，逼急了，师兄借了升降梯爬上来，却又碰上锁住的阳台门，无奈，远远看一眼，她还活着，老老实实的做饭，喝牛奶，人是好的，就好。师兄想，不过一场情劫，人还活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一个人走了，正好给另一个人腾地方，师兄觉得自己甚是聪明。
周聿怀想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争执起来也太没格调了。她自认从不害怕失去，那是因为她从未拥有过，可如今一尝，果然如断肠。
她是在去医院的路上遇见的梁靖苏，她不知道师兄在她的车上安装了导航，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做了整夜的飞机又在这路口苦等了半日。
“靖苏哥哥！”周聿怀大惊，十年不见，可她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在茫茫人海中，只有他有那样的眼神，只有他会不计一切的对她好。
人生真是一个奇妙的魔方，你永远不知道当故事转到另一面你会遇到怎样的精彩，十年前，他们是青梅竹马少年相知，一个是国际科学家的独生女儿，一个是生物学家最受宠的幺儿，两个人本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一对，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长大，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奈何一朝离散，天涯两端。从此漫漫十年，两不相见，本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却被那场事故隔成了最陌生的两个人。原本的祝福成了诅咒，将他们越分越远。
那件事之后，天才少年梁靖苏弃理从文，在国外销声匿迹，而周聿怀却是隐隐约约从别人口中听说他从头改修了文学，留校任教，从生物界最闪耀的一颗新星成为了课堂上最默默无闻的教书匠。
而此次回国又是为了什么呢？
梁靖苏高瘦的个子站在那儿，似乎觉得太突出，故意佝偻了背，就连背包都背不起似的。他摘下墨镜，好好看着这个从未从心头放下过的女孩，她果然长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模样，虽然更瘦小，却还是他喜欢的。
“师兄说你找到了喜欢的人，我回来给你把把关。”他撒谎了，因为他再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回来见她一面。两个人就真的当成了亲兄妹般，兄长过问妹妹的感情，想要把她交付给一个稳妥的男人。一切好像再自然不过，如果能忽略掉这些年一直徘徊在他脑海中的那一幕，两个少男少女那毫无经验的浅尝辄止的亲吻。
周聿怀在最初重逢的喜悦中渐渐暗淡下来，女人眼中无论何时都亮晶晶的眸子此刻蒙了尘，梁靖苏一眯眼睛觉得自己从听师兄说起这桩事就火照火燎回国到下飞机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靖苏哥哥，我先送你回家吧。”周聿怀又变成那个小女孩了，无法无天却偏偏只服他一个人的管，一瞬间，那只属于旧时光里的周聿怀又复活了，可如今她要去做的事，是以前的周聿怀一定不会去做的，也一定会让梁靖苏从骨子里开始厌恶她的。
梁靖苏背包一甩，扔进了副驾驶，点开原本的导航记录仪，“军区总院？”梁靖苏的眼神就快将她看穿了。“生病了就该好好去看病。”他以不容的语气按下了导航原本的目的地。“你是准备叫我开吗？”
“不，不是……”周聿怀一路上都在想怎么才能瞒过去，她像犯了错的小女孩一样，紧张的汗水渗透了背心。
排的是妇产科的号，虽说不是什么少年人了，但到底没经历过这些，梁靖苏还是典型的外国男孩的打扮，扎在满是孕妇的队伍里越发格格不入。他没问周聿怀来这到是女孩的病，还是女人的病，可当他看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就全都明白了。
周聿怀手里握着一张诊断单，今日便是来做决断的，偏偏又遇上了与过去有牵扯的人，可梁靖苏竟真的能把自己当做一个操心的兄长，没有一丝责备，他不问，不代表他不想知道，聪慧如梁靖苏，一分钟想不通，两分钟也足够他将一切前因后果捋出原本的模样。
周聿怀和褚豫东是在妇产科的走廊遇上的，那时的他穿着针织毛衣，带着黑框眼镜，十足的儒雅可亲，脸上是她熟悉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是藏不住的欢喜宠溺，只是对象不是她，而是那个看起来已有八九月份身孕的女人，那日发布会竟将她的身子遮个严严实实，此刻浑身笼罩着母性光辉的她看得出有些许圆润，却因保养良好而显得越发慈爱，哪像她这样二个月了还是干巴巴一个，一看便是刻薄寡福的样子。
她想逃离，即便她知道她不怕他，也不怕那个女人，更不怕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她怕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如此其乐融融，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倒显得她真是那个为世人所不容的情人了，她无耻的占着别人的男人，属于别人的宠爱，但她知道明明不是的。
可世界上的事总有那么多凑巧，当她想逃离的时候，广播里响起了周聿怀的名字，他的眼里没有她，可声音引导着不得不去找寻她。
褚豫东也是不怕的，他从不相信周聿怀能干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更不信她能找到他的家里来，指摘他的恶性，他对于自己敌人的了解，就如同他自己的身体，周聿怀有多聪明就有多骄傲，一个天之娇女，即便自苦十余年，也能将自己打理成国内最年轻的科学家，这样的心智绝不是世俗****的羁绊就能打败的，所以，褚豫东也远不止这一击。
两个人不可避免的对视了，周聿怀扬起笑容颔首致意，“你的同事？”他妻子问。
“不，是领导。”褚豫东表现的十分自然，但当他看到捧着牛奶边喊着借过的男人跑来的时候，那笑容瞬间凝结了，来人也是一愣，随即十分妥帖的把牛奶放在周聿怀手中，“小心，烫。”
说着还就这周聿怀的手吹了吹，周聿怀想起儿时趣事，他也是这样撅着嘴给她吹凉热牛奶，哄着她喝下去。
“这位是？”
“她男朋友。”
“哦？领导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真是藏的好深，一个办公室这么久都没叫我们发现。”他装作普通同事在打趣少年得志的小领导，话里话外透着过来人的恶趣味。“其实……”
“其实因为我在国外，偶尔来回来一两次，以后回国发展了，大家就有机会见到了。”
梁靖苏背后暗暗用了力将周聿怀的话堵了回去，她是不屑以这种方式去刺激褚豫东的，他在乎能如何，不在乎又能如何，于她都不会再有半分关系，如此一来，倒显得格调太低。
“你们先坐，我陪玉儿检查，失陪了。”
他叫她玉儿，如此亲密，是他不知道的岁月里，两个天造地设的小情侣之间背人的昵称吗？褚豫东觉得自己的怒火已经无从压制了。
他哄着妻子独自回家又折回医院，见梁靖苏在门口等着，他便细细观察起这个男人来，身高与自己差不多，声音与自己差不多，就连脸上笑起来的梨涡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可褚豫东是不会有兄弟的。他与自己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同样是背负着秘密，那人的眼底仍是澄澈一片，带着小动物般不可言说的忧伤，可自己呢，扒下那层伪装的外衣，他是怎样的眼神呢，暴戾，决绝，透着凶狠。
他如此眼熟这个男人，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梁靖苏起身，褚豫东紧随其后，像是故意诱敌深入的，梁靖苏拐进了逃生通道的走廊。褚豫东一转身便男人堵个正着。
“是你。”
“是我。”
梁靖苏散发着爆棚的保护欲，成功激起了褚豫东的愤怒。
“比我矮三公分，目测年龄四十以上，手掌有茧，当过兵，不，至少是特种兵，在她的研究小组工作，学历应该不低于硕士，啧……”梁靖苏辅修心理学，当年只是为了治好自己，温顺如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将这项察言观色的本领用来去伤害谁，如今他却是从这能力中寻到了无尽的乐趣，你如何伤她害她，我定当百倍奉还，我捧在心头的小姑娘，你怎么敢，怎么敢踩在脚下。梁靖苏第一次从自己的话里咂摸出了恨意的苦涩。但却上瘾般不可自拔。
褚豫东不生气，反倒觉得前所未有过的轻松，他高看了这个大男孩一样的男人，他还太年轻，年轻的把外物当做资本，他的一切都比他好又能怎样，她终究是选择了他不是吗，即便周聿怀被欺辱那也是我在处理我的家事，你再好终究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想到这褚豫东反倒平淡了怒气。
“我陪她长到了十六岁，我见过她最美的样子，最明媚的花儿一样，你却将她糟蹋成这样！”
褚豫东带起那副老混蛋的笑容，几乎觉得这是世界上顶好笑的事情，一副看少年郎无奈的笑了许久，他凑近了梁靖苏，把小男人逼在墙角，“你没见过她在床上的样子，那才叫最好看呢，才像花儿一样娇媚到了骨子里。”
“你混蛋。”梁靖苏一拳打在褚豫东的脸上，可却打不掉他越发张狂的笑容，褚豫东舔舔嘴角的血，越发同情的看着年轻人，“还是说，你根本没尝过她的滋味。”
“你……”梁靖苏扯掉背包，迅猛出拳，看样子还练过两年，褚豫东心下冷笑，但仍能左躲右闪避开他的攻击，梁靖苏自问身手不错，虽然不能和特种兵拼命但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根头发都碰不到。
褚豫东终于厌倦了躲闪一张手就接住了梁靖苏全力发出的一击，梁靖苏想撤回却是半分力气也无。梁靖苏终于的意识到他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周聿怀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朋友。”
褚豫东觉得不耐烦了，这个人还未开战就已经将底牌全都暴露无遗，真是和周聿怀差了好几个段位啊。
褚豫东一把甩过梁靖苏的手，“别把自己搅进这趟浑水里，你偏要趟，就得拿命来填。”
“拿命填就拿命填，我只有一条命，你也只有一条，即便你我都死了，可玉儿必须活着。”
“即便是悲惨的活着吗？”他还太年轻，远不知活着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会让她过的好的，很好很好。”
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在她身边，她的孩子，会姓梁。梁靖苏捡起地上的帽子拍了拍，褚豫东正顺手牵过他背包侧面的诊断书。褚豫东逆着光打开了诊断书，那一瞬间他觉得阳光格外刺眼。刺得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