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仍然跪在地在地上不起来,声泪俱下,“呜呜咽咽”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今天,天还没有亮,二贵用四轮车载着王翠娥来到医院,两人都喜笑颜开。生拉活拽把我推进车里,说我回到家里一切都会明白的。嗯呜嗯呜......”
他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讲说,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跨进我家的院坝,看见满地的烟头,鞭炮渣渣,堂屋门口的对联和那个大大的喜字,脑壳就有些发懵。看见花花在扫地,她看见我,叫了一声‘朱叔’,那泪水就像河堤垮塌一样。我那个背时儿子还训骂,‘还叫朱叔?应该叫爹爹!”
“我的天神哟,我们朱家夺人之妻,就像当年姚乡长抢我的婆娘一样,我晓得那是啥滋味,那是解放前呀。我的先人老子,如今大家都是人了,还、还还......”老朱横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见他如此表情,牛家人默默无语。
“我给花女女许了愿,要当一个好人的呀。我真的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在众乡亲眼里,一辈子说话都伸不直腰。当时就把我气晕过去。我乂死他们妈呀,朱家人要遭报应的!呜呜哇哇......”老朱嚎啕大哭,双掌在地上用力拍打。
“我听见牛娃在梧桐树下喊,他爹上吊了,就跑来......”
“好啦,你说说后面的事情怎么办?”牛大牛阻止他继续哓唠,接过大儿子牛开贵点着火递过来的香烟,鼓起眼睛,几口吸完,用脚把烟头蹍得粉碎。乜视老朱良久,“我不敢用上梁不正下梁歪来说道,你们朱家祖孙三代。人再有钱也得把着点儿,姚乡长那么有钱,在清匪反霸的时候,毛大爷叫解放军用机枪给点了名。哼哼,昨天,我们到朱家喝喜酒,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呀。让牛氏子孙认穷,晓得——这就是人穷的下场。”
牛大牛扬着手中的树枝,说话有些含混了,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一种情绪伤着肝肺了。“你有点儿小钱,认为牛大哥说话伤负你,可以去请几个操社会的人来打我。”
“不敢,我朱有财的良心放在这儿,我家做了罪人做的事情。”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怕那颗鲜血淋淋的心儿滚落出来。
牛大牛也用手捂住自己的心,“你说,这件亊儿咋整?”
老朱真诚地说:“让花花回到牛娃身边好么?”
闻言,大老牛放声大笑。“哈哈!你把我们牛家也当成夺人之妻的,她被抛过来扔过去,叫她经后怎么做人?花花和大贵拜了堂呢,不管是摁着还是怎么着拜的堂,他们就是两口子喽。只要求你老朱家好好对待她,把她当成我们牛家嫁过来的女儿。”
老朱无言地点着头,眼里噙着泪花。
牛家儿女本来想鼓掌同意成全花花和牛娃的,见牛大牛怒发冲冠的样子,无人敢言语。好一阵儿才明白——上一辈和他们之间的意识差别。
老朱把朱家人马和孙家人马带下岭去。“让花花给牛幺叔尽尽孝吧。”
牛大牛瘫在地上,牛二牛扶着他。他泪流满面,“我,只是不想再逼死两个人。从明天起,姓牛的子孙就外出打工去,人穷的下场就是牛家人的冲锋号,去找回牛家人失落的脸面来。记住,我们沒有文化、沒有技术,无论多脏多累的活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牛家人哪天雄起了,我和你二叔才有脸去向你们幺叔、幺爷爷会合。呜呜......”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终于压抑不住自己悲愤的心情,失声痛哭。
最后,按照牛大牛的吩咐,梧桐树下,只留下了哭泣的牛娃和花花,挥动着锄头和洋铲,挖崛牛幺牛的墓穴。昨天晚上,真的如黄乡长所说,他俩跑得无影无踪,即拯救了自己的爱情于水火,爹爹也不会冰冷地躺在这里。几乎疯癫的牛娃,在黄乡长的启发和规劝下,稳住自己的情绪,睡在柴屋里,以免惊扰病重的爹爹。何曾知道,他病情沉重的爹,知道自己拖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怀着深深的內疚,早已自尽于梧桐树下。
一念之慢,亲亲我我,心心相印的恋人,眼睁睁地成了别人的婆娘,睡在别人的床上。因为穷,这,牛娃多少还能接受。但是,他不能接受病恹恹的爹为他的婚姻上吊的事实。挖几锄泥土,就伏在爹爹僵硬冰冷的尸体上哭一阵儿,咬牙切齿,“我要报仇,夺妻之恨、索父之命,不能了结。”
花花更哭成了泪人儿,她和牛娃真心相爱,想不到竟然害了他,还逼死了他的爹。更想不到,她饱经苦难的妈妈,会在父亲手术治疗的一两天内,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对她施行暴力式的买卖,把伪乡长对她实施的那一套强加给自己的女儿。这是为什么呢?实在让人想不通。现在,亲情沒有了,爱情也沒有了。牛娃哥要去杀人,自己跟去吗?去杀谁,谁是我和牛娃哥的仇人?
花花不敢往下细想,明天又将会发生那样的惨象。他俩伏在牛幺牛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不知嚎哭了多少次。到中午才挖崛好墓穴,牛娃把爹的遗体抱进墓穴,哭着不起来,叫花花把他一起埋掉。亲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活起沒有任何意义。天啦,我不活人啦......
也不知经历了几个小时,才软葬了牛幺牛。为什么要软葬他,牛大牛对孩子们只说了一句话。“记住贫穷的一切。”这句话有点像个哲学家说的。
梧桐树下,牛幺牛的这座土坟显得十分凄冷,沒有痛哭的人群,沒有那么多头顶孝帕的人头在默哀,在唸叨他的人生。花花点着了她带来的那串鞭炮,“叭叭叭”这孤零零的炮竹声,给牛家人和整个梧桐岭村人的心里,尤如撒了一把盐,这被腌制的心儿在疼痛,也将带来不尽地思索。
也许炮竹声惊醒了牛娃昏厥的木讷的神经,他冷静下来,开始思索。他把花花杠到肩上,杠往他那几间破烂的茅屋。她任随他怎么拨弄,她从今天开始,便欠下了这个男人终身的债。他扒下她的裤子,并没有俯下身。流着泪问:“猪娃昨晚爬在你身上,你哭了啵?”
她默默地流着泪,沒有言语,沒有点头和摇头。那辛酸、那苦涩、那痛不欲生,向谁倾述?如今自已连哭的权力也没有了,谁还在乎你的哭声。她轻轻地颤动着嘴唇,问:“牛娃哥,你还在乎我哭么?”
牛娃没有回荅,转身收过一条毛巾,在淸水里搓揉很久,从肚脐以下部位揩擦数次,以示爱抚。轻声回答,“我已经哭死。”缓缓地给她穿好裤子,缓缓地语调。“经后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我再没有资格和权力为你做任何事情,更不要说爱。”
花花伏在牛娃的怀里,失声痛哭,泪水尤如雨倾盆,打湿了牛娃的衣服和胸膛。“我送你回去,你要坚强地活着,我求你了,只要你活得好,我才会活下去。”让我今生再扛扛你,把你给猪娃扛去......”
花花伏在牛娃的肩上,右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抱住她的大腿,一步一挪往猪娃家走去。牛娃说:“我们不哭,笑笑吧。”可是,越接近猪娃的家,花花哭得越厉害,牛娃沒有哭,任凭泪儿汹涌。“因为大爹爹说,看见我哭要打死我。”
他把花花扛到猪娃身前,“我把她交给你了,你对她不好,晓得我会怎么做的。”他在地上捡了一节竹棍,杵起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人们看到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牛娃哥,你要去哪里,要去流浪么?”花花想要追上去,两眼发黑,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