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得了皇后旨意,赶忙儿就想溜走。唯恐夜长梦多,生怕皇后娘娘忽然想起了最不妥当的那一茬。
掉头要走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一句话来。
于是缩头缩脑,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来,低声告禀道:“皇帝宿在承香殿,已经连番三夜。今晚儿再去的话,那就是第四回了。倘若老奴的这趟差事办得利索了……咳咳!今晚承香殿里那位女主便会宿在宫外。以老奴拙见,皇后娘娘还须为皇帝的宿处早做安置才是。”
这番话,有些儿轻佻跋扈了,这分明就是个太监在教皇后怎么做事的腔调。
高力士了解韦皇后的脾气秉性,他并不在乎因此触怒了她。韦氏是跟着李显吃苦遭罪,好几次死里逃生,挣扎生存下来的。她能屈能伸能忍!只要于她的大计有利,这位皇后娘娘什么都能包容得下。至于皇后所谋的大计,高力士的心头,当然有数!本朝目前的权力分割形势十分敏感,太平公主权倾天下,皇帝和皇后加起来都未必斗得这个皇太妹,同时还有个上官婉儿在侧面窥伺威胁着。
皇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招惹不起的对象有点多。对于稍有些实力的对象,她还只能拉拢,不敢胡乱树敌。
婉儿娘娘虽然只是个嫔位,在朝中也没能跻身于七宰相之列。但是,大唐朝野路人皆知的事情就是:婉儿一直都是梁王武三思的情_妇。或者,反过来讲:武三思一直都是上官婉儿的面首。
还有两件高力士十分清楚,却一直假装不知道的内幕绯闻:李显皇帝的弟弟相王李旦,也是婉儿娘娘裙下的入幕之宾。武三思直至去年被弑之前,同时也是韦皇后裙下的客座嘉宾。
李旦也是当过太子也当过皇帝的人,李显李旦都是婉儿的男朋友!梁王武三思身前乃是武氏家族中所出实力最强的一位权臣,韦皇后和上官昭容一并都是他的前女友。
大唐皇家社会的男女关系,混乱无比。大家都是为了谋斗!这几十年来经历过的惨烈斗争实在太多。几乎所有的宫斗幸存者,目前都陷入歇斯底里的狂乱状态,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大肆网罗盟友,尽力殄灭政敌。
皇宫,诸王府,以及列位权臣们府上榻间进行的,并不是真正的巡欢作乐,而是生死博弈。
在男女关系如此混乱不堪的大唐盛世,鬼才会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有“交情”那会事儿!虽然“交”之“情”已经很不靠谱,“交往”还是疯狂进行着。这是因为,裸裎相对榻上欢,枕头风吹过耳畔,当场很容易从对方的神态和反映之中,看出对方的敌友立场来!在那种**淋漓,欲死_欲仙的一刻,世上没有几个骗子还能够板着脸一丝不苟,装得来半点破绽不漏。
皇帝临朝时,总是一本正经地巍然高踞于三层丹墀之上,就是为了把皇帝自个儿脸上的神情,深深地藏在群臣们瞧不清楚的阴影背后,制造出高深莫测的气场来。皇帝如此,重臣和亲王们亦如此。从一个封疆大吏或者王公宰相刻板威严的一张肃然脸上,你很难看得到他的真实态度流露。不过,在CHUANG榻之间欢娱燕好的时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谁也不会在那种场合用力装出一副庄严脸谱来,于是,枕头风大行其道,挑着最能撩拨人心的敏感话题那么一吹,对方凭着本心做出的第一反映,当时就可以尽收眼底。
大唐皇家已经陷入了一种接近于癫狂的CHUANG榻战争之中。
所以高力士不怕韦皇后,他在皇后娘娘的面前,隐约露出了一点跋扈欺主的苗头来。武三思虽然死了,武氏的势力依旧强大。韦皇后在武三思意外被害之后,对于武氏的羁绊和掌握程度,大幅降低。此刻正是用得着薛金刚、高力士二人之际。
这样一番道理,高力士懂得的,韦绾皇后懂得更加深刻,她平生所历的挫折和生死危机,远比高力士更多。
当高力士对皇后指手划脚,教皇后做事的时候,皇后娘娘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是露出个万般迷人的微笑脸来,殷切勉励道:“高公公说得极是!今晚是得给皇帝另行安排个好的去处!那么……你这就出宫去,把事儿赶紧给办了吧!”
接下来,皇后娘娘又补充了另外一句话,令高力士脊骨背后,猛然间遍布淋漓冷汗。
皇后若无其事的道:“你一个内侍,带着一班人马大摇大摆地出宫,招摇过市,总是不妥。御史台的那帮夫子们,又会出来啰嗦。正巧安乐这时候来了,她有车有马。你就让她的马车顺道儿捎你过去吧!”
高力士听到这句话,心里头顿时就害怕起来。他原以为安乐公主的出现,只是凑巧。现在看来,皇后和公主母女两个所做的算计,比他事先所料的,更加精致得多。安乐公主的及时赶来,恐怕不是偶然。这倒好像是事先安排下来的一个局。
做奴婢的,被主人家算计了或者忽悠了,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高力士感到害怕,乃是出于:倘若安乐公主是跟皇后预先商量好了等在这里的话,那么,皇后娘娘的耳报神实在也太过灵通了些。高力士自己,是刚才听了刘戥儿的传话,这才知道了林真儿做出了狐媚惑主的事情来。
皇后娘娘竟然比高力士所知的,时间更早,详情更多。这就意味着,薛金刚旗下所辖的十大内给事中,至少都有一个或者一个以上的人,秘密监视着高力士的一举一动,并于今日早些时候,向皇后做过了密告。
高力士对于林真儿所做的营私舞弊举动,只是个小案子,并不会令高力士获罪身死。事情的严重性在于,有人背地里出卖了薛金刚和高力士,而高力士自己却对此一无所觉。这才是令他害怕和流汗的关键。
这时候,安乐公主欢然雀跃道:“好啊好啊!儿臣也正想亲眼去瞧上一瞧,且看看这个小妖女屁股后头,究竟长得有几条大尾巴!”「注」一边说,一边就行了礼告辞母后。又屁颠屁颠地蹦达着,两只小手分开拈起来两边的裙裾,像只花蝴蝶似的,轻浮孟浪,毫无涵养风度的,急匆匆朝着外面蹿了出去。
安乐公主平生都在江西庐陵那个穷困山区长大,跟着父母回到洛阳和长安,只是近几年间的事情。这丫头粗鄙无礼,24岁的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乡下村姑一样顽皮。
高力士看不惯安乐公主的举止粗野。可是,此刻他的心中各种惶恐,于是再也不敢多嘴。低着头,跟在大唐最美村姑的背后,拎着袍角,洒开碎步,一路小跑着撵了出去。
……
「注」:大唐公主在父皇和母后面前自称就是一个“儿”字。此处写作儿臣,以贴合通俗常识。除此之外,“老公”、“公公”、“娘娘”等等俗语皆如此例,不再多做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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