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皇后转过身来,漠无表情的发问道:“高公公!上官昭容的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挺有本事的小宫女儿!此人是你安排过去的,对吧?”
高力士在来的路上,已经设想过皇后娘娘可能会表现出的几种态度:或者厉声怒责,或者刻毒嘲讽,又或者冷冰冰,说不定又会和颜悦色地微笑垂询。
前面三种他都不怕,他只怕第四种。倘若皇后在此时含笑相询,那就有点可怕。
高力士十岁入宫,如今已经三十四岁。岁数虽然不算有多老,却已在宫中厮混了二十四年之久。什么样的风波他没有见过!
今日之事,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
任凭皇后娘娘如何怒骂或者呵斥,作惯了太监的高公公只需要一味的谄媚微笑着,低调谦虚地认完全部的错,也就没事儿了。谁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过分折腾一位资格如此之老的内给事公公。
高力士和武皇、太平、上官昭容的关系都很好。和武家的关系更好。
虽然武氏一族的头号权臣武三思去年被李重俊叛乱杀死,毕竟事后李显皇帝选择了息事宁人的举措,皇帝赐死废太子李重俊,并致祭于武三思灵前。武家实力之强横,能够令得大唐皇帝也要忍心杀死自己的儿子,以平息武氏一族心中爆发的怨气。
高力士和他的师父薛金刚两个,处事圆通,向来为各路势力所倚重,并受到多方拉拢。因此,高力士其实并不害怕皇后娘娘冲他发火。
高力士只怕皇后不生气,笑眯眯的跟他打话。
这种情形下,皇后倘若还能笑得出来的话,那铁定就是猜疑和忌讳着他,想要和颜悦色套他的话来着。作为一个太监,毕竟他只有五品。倘若遭皇后这样忌惮,竟至于不敢冲他发火的地步,那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作为一个从业资历长达二十四年之久的老练太监,混到这个地步,那显然是哪里没有做好。这是不可以原谅的职业败笔啊。
现在,最坏的那种可能性总算没有发生。皇后目前是采取了冷冰冰的态度!这是十分符合她个性的常态化表现。
高力士的心情越发变得更好起来。
于是没脸没皮地恬颜笑道:“这个宫女叫做林真儿。确是老奴安排在昭容娘娘身边的!老奴也想不到她会如此这般能干啊!”
“哦?”韦皇后的眉梢挑了起来,侧目冷哂道:“你既然什么也不知道!那又凭了什么向我说出这个宫女能干这番话来?”
这个女人的挑刺找茬能力,还挺厉害的!不过高力士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他自有他的说辞。
“老奴心里面小心算着日子,皇帝已经很久没有驾幸宜春坊。过去这三日,昭容娘娘忽然来了承香殿,结果就惹得皇帝每晚都去承香殿。这么突兀的前后变化,恰好就是这个宫女儿调去宜春坊的那天开始发生的。于是老奴便妄自这么猜想……倘若猜得不妥,还请皇后娘娘降罪责罚。”
上官婉儿平时并不住在宫中。
大唐神龙和景龙两朝的某些嫔妃,日常活动的限制条例,很是宽松,自由度极大。婉儿就是那样一个可以住在宫外的另类嫔妃。她拥有自己的家宅,并豢养了无数家奴,其中颇不乏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年!
上官婉儿在成为昭容娘娘之前,本来就是武周朝廷的正五品凤阁舍人、太子中书舍人。
这就是说,上官婉儿在成为昭容娘娘之前,她既不是尚宫局的尚官或者司掌女官,也不是嫔妃美人,而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官吏。
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合起来等于林真那个时代的国务院总理衙门。一切政务皆由中书省决策,再通过门下省审核,呈送皇帝御批之后,再交尚书省执行。在这个行政体系下,大唐中央政府的几位宰相就被统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中书省的主官叫中书令,门下省的主官叫门下侍郎,尚书省的主官就是左右仆射。路人皆知的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户部、工部这六部,就归属于尚书省管辖。合起来,就是三省六部。
狄仁杰曾经就任门下侍郎,也就是七宰相之中的四大真宰相之一。武则天是个很有女人味儿的皇帝,在武周皇朝,将中书门下两省改为萌娘味儿十足的凤阁鸾台。宰相也就成了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可怜狄国老当时都快90岁了,须发皆白,头上顶着个鸾台侍郎的萌系官号。
倒是上官婉儿成为了凤阁令姚崇大人麾下所属的六名凤阁舍人之一。和尚书省下属六部一样,凤阁下属六舍。凤阁舍人即中书舍人的行政级别,恰好就平行于六部侍郎主官。
婉儿在成为嫔妃之前,早已经是个等价于国务院六部部长一级的正五品高级官僚。大唐帝国的一品二品大员都是荣誉职业,主管着社稷宗庙祭祀之类崇高而没啥用处的国之重器。真正的朝廷政令,皆出自于三省之中的中书门下两省,也就是凤阁鸾台。直辖着六大部委的尚书省,反而只负责执行,并不参与政令的策划和拟定。大唐七宰相并不是个个都掌握实权,其中最有实力的四个真宰相,也不过三品秩等。宰相又被称为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五品如果作为荣誉职衔,算是低的。在凤阁鸾台两省打卡上班的实职五品国家干部,却已经是掌握着国家要害的一代权臣。
当大唐神龙皇帝李显纳婉儿为嫔之前,她已经是国务院参知政事,负责草拟诏书的五品大员。进位九嫔之后,她其实只是兼职成为一个可能会帮皇帝生孩子的女人。上官婉儿的本职工作,仍然还是凤阁舍人,又兼太子老师,还兼了宜春坊主人。
宜春坊这个地方,却并不是青_楼。大唐社会根本还没有这个行当。
宜春坊乃是上官婉儿结社召开唐诗大会的所在,实质上等于婉儿私人的府邸,但名义上却是大唐太子就学的皇家御_用学院。
这是李显和婉儿两个创意出来的东西。
做出这个创意,并不是因为他们两口儿多么邪恶奇葩,而是因为……武则天颠倒男权女权的改革,只成功了一小半,并未完全将大唐朝廷萌娘化。上官婉儿兼职太子老师,那是再有道理不过的一件好事儿了!
婉儿娘娘的才名惊动天下,且又是个大美女。放着这么给力的一个好家教,不拿来教导太子,岂非暴殄天物?
可是,太子东宫在武后时代,是被改称为春_宫的。在春_宫领域之内,分设了左右春坊,那是两位太子老师就近居住的地方,以方便太子殿下日夜请教各种学问。
武则天任用上官婉儿这样一个美女成为朝廷官吏,自然就产生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
当婉儿在国务院政事堂凤阁省打卡上班时,成天和五个白胡子的同僚大爷挤在黑屋子里秘密开会,本身已经够乱套的了。兼职太子老师,还得跟太子住在一起?这可不成!她可是太子的庶母啊!
于是,婉儿献计,李显准奏。在长安城北另辟了一所宜春坊,专为婉儿这朵奇葩做个合适的安置。
可惜婉儿不姓武也不姓李,注定不能获得王爵,所以宜春坊不算王府,不过,其排场架势,远超各司衙署,俨然有了些王府的气概。这里事实上兼了婉儿私宅,办公场所,歌舞宴乐俱乐部等等各种复合功能。太子殿下倘若没死的话,也会时常来这里,找他的女老师求学。
上官婉儿身为嫔妃,平时却住在自己的这处私宅。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今古奇观,仅仅只限于李显执政的神龙、显龙两朝。其余时代,从未有过。
所以高力士才会跟皇后谈起林真儿“调去宜春坊”这么一说。
林真儿事实上已经出宫。其官籍仍归于尚寝局柳意儿的管理之下。
林真儿这时候打死也不会料想得到:当上官婉儿死后,半个宜春坊将会落入林氏的掌握之中。这里将成为大唐十三乐坊中,排名第二的音乐歌舞中心。她也只能混到第二位。十三乐坊的第一位,自然是由李龟年、杨玉环、谢阿蛮组队结成的“霓裳羽衣”黄金搭档,给牢牢地霸占住了,
这时候,除了林真儿之外,貌似没有别人可以前瞻得到:太平、婉儿、李显皇帝、韦后、安乐……不久之后就要在大唐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血腥宫斗中,全部死光。只有李隆基活下来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穿越客林真儿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是:大音乐家、大舞蹈家、色中狂魔李隆基执政之后,便将婉儿所居的宜春坊,一划为二,南院给了林真儿,北院给了柳意儿。
其他人当然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那个方向上去。
这一日的午后,当韦后质询高力士时,高力士跟皇后汇报林真儿“调去宜春坊”一桩公案,他在皇后面前隐瞒了林真儿原来的黑户口身份。
皇后问道:“你当真不知道她藏在上官昭容背后做了些啥?”
当皇后这么发问时,高力士也就晓得:今天这一关总算混过去了。皇后并没有问,“林真儿究竟是何来历。”这就让高公公大松了一口气。
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殷勤热心地道:“老奴真不知道!倘若娘娘也不知道的话!要不?老奴这就出宫去查她一查?”他的态度表现得主动勤勉,这正是一个好太监的立身之道。
当高力士主动请缨外出时,也就成功转移了韦后的注意焦点。令她将注意力倾斜放在了查证“某宫女拥有的能力究竟是个什么能力”方向上,暂时忽视了“该能力究竟缘何而来?”
于是,皇后娘娘便颁下谕旨道:“赶紧去!去把话说得更重一些!教这小蹄子知道:倘如胆敢妄为巫蛊魇胜之术,一经发现,当场就要赐死。倘若这孩子搞的不是邪魔歪道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呢?你得仔仔细细查个清楚明白!然后,把人给我带回来!我要亲自过问!”
皇后娘娘的思路其实是:倘若真得要跟婉儿翻脸,皇后也不敢轻易落下个因妒生乱的嫌疑。作为主母,倘若亲自授意某宫女去污蔑中伤一位正在得寵的嫔妃,妆神弄鬼,吓唬皇帝。那样的嫌疑,韦绾虽然承担得起,可是,跟李显的多年夫妻情分,恐怕因此就会大大受损。
倘若某宫女身沾邪祟不洁之物的话,皇后便不愿意当面接见或者逼问于她。皇后首先是避免与之接触,而后就可以借此一事,设法削了上官婉儿的专寵。
这是因为——李显的胆子一向很小!老夫老妻的了,韦绾对李显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她的这个皇帝老公,从小就怕鬼!,历尽一生坎坷,多方磨难,见惯了无数腥风血雨,岁数渐渐大了以后,他反倒比小时候更怕鬼了!
站在韦绾的立场看来,这也是一个两头兼顾着的良策:无论林真儿是妖孽还是神仙,皇后都有办法治得住她!
这样一来,陷于巨大漩涡中央的林真儿,在浑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又侥幸避过了来自于皇后娘娘的一次亲自拷问。韦皇后的一念之差,大大地帮了林真儿一把。倘若韦皇后直接将林真儿宣来问话,她势必无法作出正确的应答。韦皇后阴差阳错的放弃了亲自垂询的想法,责成了高力士前去代劳,这就把一个巨大的福利送到了林真儿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