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马蹄渐闻不见，布裙少女拢袖从里屋出来，“爹要不是太记着自己是汉室血脉，何至于如此自苦？大可一走了之，玄德公此言，不过是为了激一激您，父亲不必挂怀。”那刘备怎敢妄谈天意，造化弄人，气象万千，天意一丝，苟且一世，任谁能轻易唇齿一谈便如此容易地将无常变化归于天意？提起堂中碳上的陶土壶，女子娥眉一凛，预备斟茶，年过半百的病榻老人心烦意乱地大手一挥，坐在竹几边上，“我怎么会忘记你娘亲是如何故去的？虎去狼来，以那样的亲缘之故将她株连其中……举目都城，贵胄权宦，有谁能置身事外？！罢了……只是刘备今日何意？咳咳……他是想……是想讨你为妻妾？”几上茶具随着那羞愤一掌，叮当作响。“我命将亡，无甚畏惧，只是那刘备现如今赤手空拳，若真是荀彧惦记着你当年兖州无心之论，事发，他刘玄德可能护我儿周全？”
“我倒是觉着未必，听闻日前名士徐元直投于刘备帐下，才得以在新野小城得以喘息。殊不知，那荆州之地，可是藏龙卧虎啊。”
“南阳卧龙岗？”
“我的才德如何能与卧龙凤雏比肩？这么看刘玄德此来的确是为了迎我入府……”老人十指紧握，青筋怒跳。“可刘玄德如何是那样的酒色之徒呢？父亲切莫太过动气，您近日身体不适，多多保重才是。我看那刘玄德即便是迎我入府，为妻妾是假，为幕僚是真，如若真是迫不得已，我去便是了，无甚可怕。”
“献帝对他必有所托。”老人黯然思索道。
“既知卧龙先生的所在，他做足功夫去便是了，何苦寅夜快马绕远路先来拜访父亲？青州已是曹操囊中之物，济南府无权无势、无金无银，即便是倾覆在曹操手里，又能怎样？”
“的确蹊跷……但事涉我儿，为父顾虑不了那么许多。”老人的眼眸对着女儿的清清杏目，恍惚之下竟好似投出了妻子的影子。“咳咳......家中子侄疏薄，我这济南王的架空之位庇佑不了你们一世，林岚和你，就相依为命罢。”晋安垂首不语，将父亲的川贝枇杷汤端于他面前。“烽火狼烟的年景，你这女儿家，真不知是幸或不幸……林岚质纯，你的心思清明，远离是非去生活再好不过，为父真不愿你在我撒手人寰之后卷进金戈铁马里颠沛流离。”
“女儿……明白。”
“那把林岚叫来吧。”
女子起身，麻布素色的衣裙垂开，步行轻静，穿过玄德公刚刚徘徊的稀疏竹影，林岚应该便是躲在附近悄悄目送那兄弟三人离去的。“姐姐。”深炭灰的衣裳在夜色里不着痕迹地冲着晋安一揖。
“林岚，父亲有事找你。”
“老师，”不知是羞是惧，老人刚刚不着痕迹地吐露自己日近终途，林岚便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沉稳道，“林岚此生会孝敬老师，也会拼掉性命地护姐姐一个周全，老师不必担心。姐姐如果愿意给林岚照顾终老的一个机会，林岚万死不辞！如果不然，为奴为役，我粉身碎骨也不会抛下姐姐一个人。一切，都和老师在时一样。”
“只是爹爹，济南府王位......”柴扉笃笃而作，晋安的话只讲了一半，林岚起身，“这深夜......我去看看。”
“这莫不是那刘备去而复返？”父亲愠道。有什么理由呢？父亲今夜是把话说尽了，玄德公不像是那样不识趣的人，反复思量，晋安都难以相信门外来人是刘玄德。
“老师，门外来人说是您故人的朋友，特来拜访的。”
“没报姓名？”父亲纳罕，林岚点点头，“先请进来吧。”
“那爹爹，女儿先退下了。”
“哦，若真是故友有所交托倒也无妨，只怕来者不善。你先去内堂，如是不测，你跟林岚速速离去。”
“爹......”
“我儿聪慧卓群，依着自己的心意但去无妨，只是万万记住，为父老病之躯，你娘就留了你这么一个亲人给我，生逢乱世，一切，都要自保为先。去吧，无妨。”
只是刚刚踏上侧屋门槛，父亲便朗声大笑，“看来今夜，玄德忒是不顺呐！哈哈哈！”纳罕之下，刘晋安不禁回首。来人八尺身长，纶巾齐整，麻衣素服，一把羽扇握于手中。
“南阳诸葛亮，拜见济南王、晋安郡主。深夜叨扰，冒昧了。”
“先生客气，请坐。”父亲颔首道，“星夜时分先生前来，不知是何事情急？”
“王爷客气，亮孤身而来只是替承彦来拜访问候一下，并无大事。”
“哈哈哈，好一个黄承彦，初识他时，他酩酊骑于驴上，在我东平陵街市上悠游来哉，好不闲适。想来现如今也是老驴年迈，走不动了吧？”他二人相视大笑。
“晋安，怎么还不奉茶给先生？”
晋安眉宇清淡，无甚悲喜，步履款款地端着茶盘从内室出来，“山坳竹坞，湿寒之气甚重，先生徒步而来，寒舍米酒糕点粗陋，先生莫笑就是了。”
“怎会怎会。只是听闻王爷郡主虽贵为王族宗室后裔，却独独风骨雅肌，放着东平陵的高门府邸，受这岭院竹府的滋养来了。”
“老汉多病，只怕时日无多，小女独好幽静，寻了这地方将养来了。先生此次前来，何妨多住几日，此处山水甚佳，颇为养人。”
“不必王爷相邀，亮此次而来，本就是为幽篁相伴，山水对饮，尽情游乐一番而来的。”
美人眉心微动，一边纤纤素手将茶叶放入沸水壶中第一遍烫洗，一边檀口轻启饶有兴味地问道：“不知先生此来，对青州济南府有何高见？”
“早就听闻晋安郡主聪颖过人，世间女子罕见，如今看，只怕是过之胜之啊。”
“先生见识卓越，只是父亲子息疏薄，家中并无兄长，此一来，济南王府的前途只能静候圣裁了罢。”
“郡主替王爷思虑周全。”他应道，又转而望向济南王刘康，“恭喜贺喜，看来王爷是选定了曹家良婿，亮这空手前来，连贺礼也未曾准备，还请见谅。”诸葛亮摇扇笑道。
“曹家？”刘康面色一凛。
“正是当朝相府曹公孟德府上。”
瞧着父亲脸色不愉，晋安只罢摇头，“孔明先生通达万事，何苦作弄于我？这济南府何尝不已然是曹操囊中之物，如何能由父亲做主？即便是能，父亲也是汉室宗亲，蒙先祖恩泽，圣上庇佑才得了这济南王的封地，如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莫说是我小小青州济南府，连那朝堂不也是他曹丞相车辇辘辘便迁去了许昌？天子式微，宗亲如何？父亲的确是心灰意冷才会跟着我躲在这僻静竹坞里，何尝是真的向意欲窃国之人低头？”
“郡主言重，世事生灭都有数，何况是王朝兴迭。”
“我与父亲若真是在意这汉室前途，此刻便应该是在对阵曹操的疆场上血染碧天，何故会躲进这深山老林？”
“晋安郡主，”他转身向刘晋安一揖，“郡主高看我了，您问的可不是济南府的去路啊。”
“晋安见识粗浅，希望听得先生直言，先生的去路，是什么？”
“亮的去路，便是郡主与济南府的去路吗？”他转头笑颜相视，继而正襟面向刘康，“亮轻薄了。晚辈只是有一话劝谏伯父，只是郡主当年鄄城之论无心插柳，即便竭力躲藏弥补，怕也是难以挽回。曹公之心，青州既得，如何能放任郡主之才沦落旁人之手？可只要济南王府的位置上还坐着您的宗族，这竹坞里还会有令嫒烹茶煮酒的茅屋。”老人沉默不语。
“先生还没有回答晋安的问题。”
“郡主，黄承彦得知王爷有恙，特地托我来告诉郡主，他不会忘了与令尊的莫逆之情，更不会忘了他对郡主的义父之责，也一并托亮来接郡主回家。”
“听闻先生兄长官拜东吴中司马，而曹丞相位高权重、爱才如命，就连那中山靖王玄孙皇叔玄德也听闻徐元直所谏，对先生势在必得，不知先生作何打算？”
“郡主何故苦苦纠缠于此？人各有志，亮山野生活二十七载，泛泛而闻些旁人所不知的论道奇闻，意欲且以天下乱局一试所学。若郡主真如此般偏爱幽居山野，沔南之地多风光。”
“先生好才学，也颇有异于常人的风骨，只是晋安虽无兄长，但看着父亲在东平陵辛苦一生却不如那杀黄巾的曹贼阿瞒，我如何会把济南府拱手送上？我且不论中山靖王刘胜之后里是否有玄德公，我即便与他同为宗室血亲，那又如何，求娶晋安便可得济南封地易于反掌吗？”
“郡主字字在理，只是亮冒昧一句，这世间，满腹锦绣的才子，容貌绮丽的美人，迭出不穷，心中丘壑、经纬纵横的男儿不少，管仲之才虽说凤毛麟角，但百十年，也总有二三。但刘晋安之材，”诸葛语势缓缓，“姿色妩媚虽不及坊间所传的貂蝉十中五六，韬略纵横尚有卧龙凤雏等谋术之士忝居你上，但郡主之难得，却是足以令曹公在青州掘地三尺寻将出来了。”刘晋安面色赧然哑口无言。
“想必王爷也是忧心令嫒，相比之下，刘备比曹操更得王爷之心，只是惧于曹操手握强权，王爷不敢妄动，生怕为郡主找来杀身之患。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王爷宁可将郡主嫁与匹夫，在山野村坳中草草一生，可是？”
“先生啊，”刘康嗟叹道，“知我心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爷，郡主不是那寻常的村姑民妇，她若身为男儿，凭本事何妨一个济南王？”
“可偏偏，晋安她就是一个女子啊。”
“是啊，还是这乱世中的皇亲族女。”他面向姑娘笑道。
那眼眸里清亮的光一闪而过，刘晋安一震，死死望向那如皓月长空一般的星眸，“先生何意？”
“啊，没什么，只是亮结识承彦已久，老丈热情，来我草庐闲话时他总是说到思念女儿思念的紧，一众人都支吾只道承彦独女寄于友家师从名门。方才一霎时亮也恍惚，以为郡主竟是那黄承彦的女儿呢，真是冒犯冒犯。”
“真的吗？黄承彦当真愿意收留我儿？”父亲病容之上满是惊喜。
诸葛亮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听承彦讲，其女以秋英月华之清姿名之为月英，不知可是？”
削葱十指紧攥成拳，指尖冰冷，刘晋安银牙紧咬不愿应承。刘康一时惘然，也好似没了头绪，诸葛亮羽扇轻摇，继续笑道：“到底是嫁与皇族贵胄，还是委身匹夫草莽，这都只是黄承彦之女黄月英的婚事，与宗庙无关，更与那碍事的曹丞相无关，但凭姑娘做主了。”
“只是那荀彧他是认得晋安的啊。”老人焦灼道。
“哎，伯父言重了，黄承彦的女儿肖像西施如何？貌比无盐怎样？关他曹丞相何事？何况一个荀文若？总有鞭长莫及之处，认得便认得罢。”
“咳咳......甚好，甚好！咳咳......”老人一面咳一面喜出望外。
“爹，晋安之事女儿自己打算便是了，您早些歇息吧。”
“我的晋安可是有泪不轻弹的女子，”老人攥紧女儿的手，“爹相信你的机敏，来日方长，爹已是力不从心了，能为我儿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可千万再别累得爹伤心了。”玲珑脑袋轻轻一点，刘康继续道，“好了，带孔明先生去休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