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返回平海是两个月前的事儿。
实事求是地说安乐还是很有上进心和忧患意识的,搁一般好逸恶劳点儿的既然整个生命都早早被规划了,那就等接了班守着祖传小店混吃等死了,可安乐总有些不甘心——主要也是因为他对幼年的落魄生活记忆太深刻。
深思熟虑之后安乐决定重返校园,可他想要走正常程序上大学有两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一、他就算砸锅卖铁也负担不起那昂贵的学费,二、更要命的是他没有户籍——也就是俗称的“黑户”,所幸他上学追求的并非那一纸文凭。
若单纯只为学习而不是抱着功利性目的的话,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了,安乐选择了最简单的法子——蹭课,大学校园的管理相对初高中可是太宽松了,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宽松毕竟是有着相对严密组织性和纪律性的集体,课堂上偶尔多出那么一两个陌生的面孔或许没人在乎,可你要是日复一日、节节不落地蹭,那肯定有人不干的……
头一个月安乐的蹭课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第二个月开始渐渐就有人对他这个熟面孔指指点点了,再然后就有学生会干部、教导老师开始撵人了。
其实也有人私下联系过他,说你想听课不是不行,反正你也不是为了毕业证、学位证啥的,办个旁听生的身份就行,不过……你得掏一笔赞助费!
再一打听,好家伙,赞助费的数额比正式学生的学杂费可高多了,对方的解释倒是理直气壮:别人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不是?
安乐这儿正一筹莫展呢,小狐狸就又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平海大学忽有妖气隐现,她怀疑有妖孽害人!
啧,这种事没遇上就罢了,碰上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安乐正义感爆发,决意除恶扬善……
真实的原因是:小狐狸从那时隐时现的妖气上判断这妖物的修为顶多是灵智初开,也就是将将迈进了修炼的门槛儿,论境界连灵级都没摸着边儿就逞凶作乱,纯属于自寻死路,以小狐狸二尾灵狐的修为弄死它简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但是安乐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行为是欺软怕硬。
搜寻了多日,安乐和小狐狸终于锁定了妖气的来源,可走近了那只帝女雀时安乐发现事情似乎和自己想的有些出入,细细一问这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说帝女雀的确算得上天地间一等一的灵禽,十几年前便开了灵智,修为日深,早在十年前就可以脱了牢笼天高海阔,可它感念韩振业的情谊,迟迟不忍离去,而这十年以来它的修为进展也极为缓慢。
不曾想人有旦夕祸福,月余前帝女雀察觉韩振业生机渐弱,暗中探查发现他竟患上了绝症……
胡小狸扭身抱住安乐的脖子,将尖尖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口中却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嘀咕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那妖气怎么会飘忽不定,而且越来越弱,啧啧……就凭它那浅薄的道行,舍了命也未必能救得了它主子,真不知道该说它自不量力还是重情重义呦?”
安乐点了点头,满脸悲天悯人的表情:“这帝女雀的修为实在是弱了些,为了给韩振业延命竟不惜消耗本命妖元,现在韩振业尚未痊愈,它自己却是差不多油尽灯枯了,其心可敬,其情可叹。”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没好处的事儿你会做吗?”胡小狸狐疑地瞪着凝重的安乐,白生生的小手拽住安乐的耳朵又扭又掐,嚷嚷道:“还不从实招来!”
“嗨!这话怎么说的!”要不怎么说狐狸生性最多疑呢,就算是九尾狐也不例外,安乐疼得直抽凉气,摇头挣脱了胡小狸的肆虐,大义凌然道:“好歹是一条生灵,再说它也是积德行善,既然遇上了就帮一把呗!也算结了一回善缘!”安乐作义愤状,可紧接着带着几分自得的话却暴露了他的如意算盘:“再说这位韩老也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平海大学的总舵主呀,说不定能把我的头疼事给解决了呢?”
在平大混了两个多月,安乐怎么可能连平海大学大校长都不认识?校史栏里头一个就是韩振业的大幅免冠照,事实上两人甫一照面安乐就认出他了。
胡小狸立刻警惕地提醒道:“别忘了你们安家的规矩!”
安氏祖训有严令,安家子孙不得利用祖传奇术谋取私利,否则必遭反噬。
“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安乐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要是今天我跟韩振业说我救他的鸟儿,他给我安排旁听,这叫交易,自然就是犯戒了,可等我跟他混熟了以后,由他主动提出安置我,呵呵,那就是交情了……”
“这……”胡小狸怔了好一会儿,歪头靠在安乐的怀里,喃喃道:“你们人类的心思还真是复杂呦……”
接下来的几天,安乐一如既往地在清晨到慎思园里喂猫,遇到遛鸟的韩振业便闲聊几句,两人不约而同闭口不提各自身份来历,安乐对韩振业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谦逊有礼的态度,而韩振业则对这个有些神秘的年轻人的好感和欣赏却与日俱增。
这样过了半个月,一老一少颇有几分忘年论交的意思,这一日韩振业起得早,比往日早了半个小时提着鸟笼溜溜达达进了慎思园,因为爱鸟花头重又恢复了活力,老头儿的心情一直不错,嘴里还哼哼着唱词,瞧见了面朝湖水静立的安乐老远就打招呼,“嘿,小安啊,你这猫司令今儿可够早的呀!”
安乐恍若未闻,韩振业就有点奇怪,慢慢走到近前就见安乐愁眉苦脸地望着湖心,“呦,小安你这是有事儿?”
安乐猛然惊醒,朝韩振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事重重地称呼了一声韩老伯,摇头说没事。
“啧,小安你这就不对了,有啥愁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说不定老伯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韩振业是真不见外,也有心想要在能力范围内帮安乐一把,固然是因为觉得自己欠了安乐的大情,更多的是安乐的年纪与韩振业的孙女相仿,这段时间交往下来他是真心把这小伙子当成了自己的晚辈,见他欲言又止老头儿倒有些生气了。
“嗐,韩老伯,真没事!”安乐苦笑摇头,“就是有点儿感慨……”
“哦?”韩振业花白眉毛微微一挑,饶有兴趣地道:“是失恋了还是失业了?”在他看来能让安乐这个年纪的小青年犯愁的也就是感情和事业了,感情上他这老头子没好意思问过,怕给人留下为老不尊的印象,事业上他倒是问了一嘴,安乐也只含含糊糊说是在打工。
“都不是……我还没女朋友呢”安乐有些羞涩,“打工赚的钱不多,不过糊口也够了。”
韩振业见安乐局促,只当他面皮薄,哈地一笑,促狭道:“现在初高中生早恋的现象都屡见不鲜,你这还脸红,也算是……有点落伍啦!”
安乐咧嘴苦笑,这回他可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对上韩振业慈祥关切的目光,他就更觉得心虚,心说人家老韩对哥们儿可是真心实意的,这事干得实在是有点不地道。
可除了韩振业,安乐还真别无他法了,医学院的教室里现在就差挂上他打上红叉的照片了,用一句流行语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已经成了传奇”,安乐想蹭课,碰上态度好点的会客客气气地申明学校制度后请他离开,态度不好的一见他进教室二话不说直接撵人……
安乐的脸皮是厚了点,可他到底还要脸不是?
“偌大一座校园,怎么就容不下一张小小的书桌呢?”安乐一咬牙,捂住脸发出一句悲戚的感慨。
“呃?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你说详细点!”韩振业听得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于是安乐开始诉苦,大体意思是:我就是安安静静地听一听课,反正教室里有空位嘛,为啥同学和老师们就坚决抵制呢?
末了,他发出一声长叹,像是自问又像是征询韩振业,“为啥想学习就这么难呢?”
从头到尾安乐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请求,完全是心灰意冷的架势,听起来就像是在告别。
韩振业倒是听安乐说过业余学习医学,只是他一直以为是函授或者自学之类的,此时才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平大医学院?”
见安乐点头,韩振业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指着安乐叫道:“你小子该不会就是那个……蹭课王?”
安乐忍不住咧嘴,这外号他自己也听别人说过,感情哥们儿的名号都传到平大扛把子的耳朵里了?
“估计、八成,十有八九就是说我吧”安乐期期艾艾地道。
韩振业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渐渐停了下来,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花,“我听说医学院来了这么一号奇人以后还想着有机会见一见呢,没想到居然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啊!”
安乐起初对利用韩振业还有些内疚,被他这么一笑不禁羞恼交加,气哼哼地道:“我就是想学点东西,不偷不抢也没打扰任何人……”
“嗨,你这话不对!太想当然了。”韩振业一摆手,打断了愤愤然的安乐,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校园是学习的地方没错,可毕竟有自身的运作规则,不可能谁想听课都能来听吧?这很容易造成管理的混乱嘛!打个比方,有人说我就是烤烤火,不偷不抢,门也不敲推门甚至跳墙而入,这家人会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安乐被韩振业说得哑口无言,许久才强撑着顶了一句。
韩振业不以为然地哼道:“道理是一样的,蹭课的行为于情可悯,于理不合……像你说的这种情况,完全可以采取旁听的形式继续学习嘛!”
安乐发出一声苦笑,摊手道:“交不起赞助费!”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韩振业从安乐的穿着对他的经济状况也能看出几分,略一思索决定帮他一把,对一言九鼎的大校长来说,安排个把人只是旁听授课就是一句话而已,“这样,上午八点钟你来我办公室,我给你安排一下。”
“那可太谢谢您啦!”安乐大喜过望,“那我现在回去收拾准备一下。”说着转身就要走。
“等等!”韩振业似笑非笑地看着安乐:“你知道我办公室在哪儿吗?“
安乐瞥见韩振业眼中闪过的一丝异色,心头不由一跳,心知自己兴奋之下的小纰漏引起了老头儿的怀疑,嘿嘿一笑:“打听呗,反正我知道您老的名字。”
“你小子该不会早就知道我是谁,打开时就算计我呢吧?”韩振业盯着安乐,像是要看透他的内心。
这话问的真没水平,安乐暗暗腹诽,当哥们儿傻的呀?就算傻子也知道打死不能承认嘛,万一被韩老头儿知道自己是利用他,恼羞成怒,别说旁听恐怕连平大校门都进不来了。
“您不是平大的教授吗,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安乐一口咬定。
“哼,小滑头!”韩振业倒也没真想跟安乐较真儿,说到底他还是比较相信安乐的,主要是第一印象实在太好了,再者他也先入为主地认为如果安乐早知晓他的身份不会等到成了全校的笑话才来求助,给安乐留下办公室的地址,又嘱咐了一句“记得准时啊!”
上午八点整,安乐循地址来到约定地点,敲响了挂着校长办公室铭牌的门,面对换上了正装的韩振业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震惊,“哦,原来您老是校长啊,唉,早知道我就直接求您帮忙了!”一句话让韩振业仅有的一点怀疑烟消云散。
韩校长一句话,安乐旁听生资格的办理一路绿灯,一个小时后,他在医学院领导的亲自陪同下,光明正大地迈入了正在上课的中医系教室,在众人瞩目下选择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座位,心中感慨:“从今儿个开始哥们儿这蹭课王的帽子算彻底摘下去啦,虽然只是旁听生,好歹也是安氏九代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呀!”
在或惊讶、或好奇、或不屑的目光中,安乐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双含着淡淡的喜悦和激动的清亮眸子正默默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