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在距离学校门口近二百米远的站台乘坐末班公交到钱塘驿小区门口下车，来到家楼下已接近十一点，这时小区已经陷入沉睡状态，楼道口一片漆黑，顾诚不禁停了下来。
这是一栋九层老式小楼，每层两户，没有电梯，全靠脚力，遵行惯性要回到五楼的家顾诚需要在楼里制造巨大的声响以激活声控灯。这样的生活虽然驾轻就熟，但顾诚不得不小心，此前在声控灯亮起的刹那曾撞上过推销员、小偷、亲密的情侣以及恶狗等等。
在楼下仰望五楼自己家的窗口，窗帘布上还有各色微弱的光芒闪动，看来家人都还未休息，这应该是电视机画面交闪产生的光。顾诚有些奇怪，要是以往这时候家里已经熄灯，而父母也早已经睡下，可今晚为什么电视机还在工作？
深深吸口气，抓紧书包肩带，走进楼道重重拍合巴掌，声控灯迅速亮起，昏黄的光芒顿时洒满楼道，将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小广告映得额外分明。这曾经是顾诚最厌恶的所在，可是如今早已木然的他甚至会有意去阅读上面的广告信息。其实按照两年前的发展势头，他们会在市中心拥有一套房子，当时张欣都已准备支付首付，岂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个曾经满怀希望的家如今已是风雨飘摇。
顾诚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手都触摸过每层楼的墙壁，这是这两年来他每天都在做的事，这让他感到很真实，到现在他才体会到上楼会很累，灯光也很晦暗，他已从两年前不屑与邻居多话的骄狂少年变成了一个如今会默默搬出自家楼梯将楼道里的路灯一一换掉的好心人。
头顶的灯上个月他刚换过，那是他利用假期捡废品卖掉所得，可今晚他觉得灯又该换了。一路思索着换灯的款项来源，人已经到了五楼，其实他也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五楼，虽然墙壁上的图标确实是“5楼”，可门却已不是那道熟悉的门。此时，这道门已被新鲜的红漆泼洒，还有另色涂鸦，陌生得让他想要后退！
张欣对家的要求极为严格，整洁规范清爽是基本要求，绝对不会随意更换门面风格！难道……
顾诚赶紧找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屋，透过玄关柜的框口他发现父母都在看电视，妹妹顾卿正躺在母亲怀里，似乎已经熟睡。他不得不轻轻合上门，然后准备换鞋，当他脱下鞋放到鞋架上时才豁然发现，柜子脚下有一只小油漆桶，看文字提示应该是红漆。
难道门上那些是顾卿的杰作？这个家能做出这事的恐怕也只有她了！真是个淘气鬼！
这总算让他松了口气。整理好鞋袜，顾诚才进入客厅和父母轻声打过招呼，然后回到卧室放下书包开始到卫生间洗漱。
做完这一切，正要回屋，他才发现父母还在看电视，可他突然意识到自打进门起父母的脸上就没有任何的表情起伏，电视机画面交叠的各色光芒下依旧是两张阴郁的脸。顾诚轻手轻脚来到茶几前，看到顾卿还卷缩在张欣怀里，张欣将她婴儿般抱住，不由小声问道：“小卿怎么不回自己的卧室睡啊？”
张欣没有任何回应，就连眼睛也没眨巴一下，倒是旁边的顾远航咳嗽两声对张欣说：“抱小卿回屋睡吧，夜凉了！”
张欣没有答话，却是言听计从，抱起顾卿朝顾卿屋子走去，目送他们进屋关上门，顾诚才回头问双手紧握的顾远航：“爸，顾卿怎么了？”
顾诚知道十二岁的顾卿再会撒娇，母亲张欣也不会纵容她躺在自己怀里快十二点也不回她的屋子。
顾远航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才颓丧地说道：“阿诚啊，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你也是我们家男子汉，如今这个家有了麻烦，我觉得你有权知道！”
“爸，究竟出了什么事？”
顾远航紧紧盯着地板，数秒后才张开紧咬的牙关：“小卿的棉花被人弄死了！”
“什么？！”顾诚突然颤抖一下，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住，一股阵痛瞬间窜到头顶。棉花是顾卿的爱宠小狗，它已经来到这个家数年，和顾卿的感情在这个家里不次于任何人，上次顾卿遭遇绑架也多亏了棉花才能顺利找到，可以说它救过顾卿的命，这些年一家人都把它当成了家中一员。
“是谁干的？”顾诚几乎疯狂，一把握紧拳头，就在刹那间电视机突然失去了所有信号。
顾远航也没去料理故障的电视，或许黑暗里更适合谈此事。
“杨天朔的跑车本来是想冲向就要走到斑马线尽头的顾卿，是落后的棉花突然冲过斑马线将顾卿推进了绿化带里，顾卿才躲过一劫！可棉花……”
顾诚发现就在之前母亲所作座的位置，堆了一堆相片，可见的几张画面里都是棉花和顾卿的合影，天真无邪少女和可爱的宠物在做着这种游戏。顾诚艰难地从照片上抽回目光：“报警了吗？”
“报了。不过是交警处理的。”
“什么？”顾诚几乎暴跳，“这明显就是杀人未遂！”
“他们看过监控录像。处理结果是杨天朔赔偿压死棉花一事，另外是他超速的罚款和扣分。”
“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行！我要报警！”
顾远航突然暴吼道：“法律没有意识犯罪这一条！”
“可杨万一威胁过我，他说他不会放过我们一家！”顾诚也瞬间失去控制，他的声音要比顾远航还要尖锐，“都两年了！两年前的马拉松他的人戳了我一刀，我认了！可是这两年您已经挨了数次暴打，妈也差点几次命丧人为车祸，顾卿被绑架丢了手指……如今杨天朔明显是冲着顾卿来的！”
“所有的事，我们都报了警！都有了相应的处理！”
“好！警察也帮不了我们！那好，我就和杨万一父子同归于尽！”
一个黑影突然从沙发上窜起来，接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在黑暗的客厅里回荡。几秒的寂静之后，电视机又恢复了正常，斑斓的光芒照在顾远航后悔的脸上，他神情凝重地说道：“我们不是亡命之徒！”
“门上的油漆怎么回事？我看到了鞋柜下的油漆桶！”顾诚没有去捂住火辣辣疼痛的脸颊，他似乎都已经忘了这一记耳光。
“处理完顾卿的事，我回到家发现门口被人用红漆喷了个‘杀’字，我担心吓着她娘俩，所以也买了红漆……”
“是您？！”顾诚回想起刚才进门所见，那上面确实没有所说的“杀”字，如果一直保留恐怕连自己也会下一大跳，更别说久遭人身安全威胁的妹妹和母亲。
难怪这么晚还亮着灯，原来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看来，今晚会是个不眠之夜！
其实，这两年来这样的夜晚他们经历得实在太多太多，可是跟顾卿有关的一切都会让所有人失眠，因为十二岁的顾卿只有一颗天真的心，如果她在这场恩怨纠葛里出事会让一家人痛不欲生。
“有你一封信！”
顾远航说着，从身后裤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别让你妈看见。”
顾诚神情迥异接过，才发现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枚栩栩如生桃花印，这枚桃花印顾诚还记得。两年前马拉松大赛开始前曾与甄翼可相拥，在她的后颈部挨近肩膀处就有一处与此一样的纹身：“甄翼可？”
“是她。”顾远航神情坚定地说道，“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骑着摩托车正从小区门口离开！”
顾诚咬咬牙，迅速当着父亲的面撕开信封，看到上面的文字他烦躁的心终于被稀释。
散发清香的信纸上是清秀的字迹：
很庆幸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有时候我真的很怀念比赛前我们相拥的刹那，那是我此生最纯美的爱情，我知道那一刻我的心跳是真实的，温暖也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
多么想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因为那一刻我真的有了爱情，即便我爱上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可他是英雄，不输自己不输任何人的英雄。
只是，你终究输给了自己，你毁了自己的一切，毁了我的未来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清白，还有我妹妹的命。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不管你你有没有长大有没有能力明辨是非，我爱过你我也恨你！永远，永远恨你！
我说过，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将是永远的敌人，所以你这一生都别想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我没有杨万一那种手段，可我发誓这一生你要为我做一百件事作为补偿！因为你有罪！你有罪！你有罪！
第一件事……
下面的内容只有一个“可”和一串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
顾诚看完信，转身迅速穿过客厅打开门冲了出去。
顾远航却在身后焦躁地追问：“你干什么去！”
顾诚竟没有理会，径直冲向了天楼。
夜风刮得电线呼啸，仿佛御风而行的快刀，声声入心。
手机屏幕背景光映出了少年焦躁的脸颊。
“是你干的？”
对方却答非所问：“哼！听说你改名了，这是要和历史一刀两断吗？”
“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
顾诚出离愤怒的质问让对方安静了两秒：“我说过，我只会找你算这笔账！”
“好！甄翼可，只要你不动我家人，无论你怎么玩我陪你！”
“哼！我都有些感动！”对方的语气极为冷淡，却满是哀伤，“本周六，早晨6点，钱塘驿门口，我等你！别忘了这只是第一件事，我希望有一个好的开始！”
顾诚已经毫不客气按下了挂机键。
当手机屏幕背景光熄灭，星火迷离的苍穹之下天楼顶上的少年久久伫立，满眼尽是苍茫。这两年，一切都变了，城市变了，自己变了，甄翼可也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