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伯公岭,很快就到了县城。那天吴大山曾从县城路过,但因急着赶路,未作停留,他对县城印象模糊。今天信步而来,边走边看,他发现县城比想象的繁华气派。城里有纵横几条街道,各种店铺鳞次栉比,马路上人来车往,充满生机。听街上的人说话,大部分人讲闽南话,也有不少讲客家话。很显然这是客家人、闽南人混居的地方。罗复华介绍说,县城的住家最早全是闽南人,后来陆续有客家人迁来,如今仍以闽南人居多,约摸占了六七成,客家人只占一小半,但有逐年增多之势。
吴大山问:“客家人与闽南人混杂在一起,相处得咋样?”
罗复华沉默了,脸上顿时现出难过的表情,良久无奈地叹息一声:“台湾这地方,物产丰富,气候宜人,占尽天时地利,确实是个宝地,惟一让人伤心的就是人不和。两百多年来,民间纷争一直没有停歇,大规模的械斗时有发生。广东人跟福建人斗,闽南人跟客家人斗,闽南人之间也斗,泉州人跟漳州人斗,漳州人跟厦门人斗,不同姓氏之间斗,不同宗族之间也斗。有时不见得有么个深仇大恨,为了争一小块地、争几棵树苗,就争吵起来了。原本是两个人争吵,一旦扩大,就变成了两姓人、两族人、甚至两个村庄之间的纷争,差不多每年都有人因械斗死伤。好些纷争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很不值当,当时却无法阻止。其实很多人也觉得不该这么斗来斗去,但一二百年延续下来的风气,很难改变。”
吴大山以前只晓得福建有械斗之风,想不到台湾也有。看来台湾与福建确实渊缘很深,连民间械斗都如出一辙。
两人说着就来到陈记药铺。这是县城里规模最大的中药铺,开办时间最长,药材品种最为齐全。店主是兄弟俩,哥哥叫陈方,弟弟叫陈奎,都是闽南人,兄弟俩不仅卖药,也给人医病,在县城内外颇有些名气。此时陈方正在看店,罗复华客气地打招呼,买了几味该买的药。陈方为人随和,抓药收钱,态度一直很客气。
从药铺出来,吴大山低声问:“咱们是客家人,到闽南人的药店买药,他不会刁难吧?”
罗复华说:“那倒不会,多一个顾客,就多一份利。开店做生意的,谁愿意把利挡在门外?不过我们也轻易不到他们这里买药,一般都找刘医生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是客家人,有钱也得让客家人赚嘛。今天买的这几味药,恰好刘医生那里没有,只好在陈记药铺买。”
吴大山又问:“我听你说过,罗梅生病时,你也请陈方去看过。他不会因为你们是客家人,就不好好治吧。”
罗复华说:“我是通过闽南朋友去请他的,想必不至于。当医生的,如果能够医好疑难杂症,一下就能声名远扬,谁不希望这样?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发现陈记药铺并不像传说的那么神。他们没医好罗梅的病,说到底还是医术问题。”
两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罗复华忽然看到前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就喊:“秉宗!林秉宗!”那林秉宗却未听见,急匆匆走得很快,走了不远,竟然拐进一家卖寿衣寿柜的店铺。罗复华和吴大山快步跟过去,来到寿衣店门口,两人都愣在那里,林秉宗去寿衣店干什么?
林秉宗正跟店铺老板商谈买寿衣、棺材。罗复华跟进去,急唤一声:“秉宗,你怎么来这里?出嘛事了?”林秉宗回过身,操着闽南口音说:“复华,我老弟患病十多天,情况相当糟,医生说顶多还能撑一两天,要我准备后事。我就来这里买寿衣订寿柜,万一他真不行了,临时买来不及啊。”
罗复华奇怪地问:“你是说秉华?我上个月见到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林秉宗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忧郁,“十多天前他去一趟茶山,感觉被蚊虫叮了几下,回家第二天就头痛发热,刚开始烧得还不厉害,断断续续,后来烧得越来越厉害,上吐下泻。请了医生来看,换了好几种药,始终无济于事。这几天还经常抽搐、不省人事,样子实在吓人。我怕他挺不过去了。”
罗复华说:“正好我这个朋友是医生,请他看看吧。”转身对吴大山说,“大山,秉宗是我好朋友,你帮个忙,看一看他老弟吧。”
吴大山没有犹豫,立即跟着罗复华往林秉宗家去。林秉宗祖籍泉州,早在曾祖父那一代就已移居台湾。他打小在台湾做茶叶生意,如今已成为这一带最有实力的富商之一。罗复华跟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彼此交情颇深。他去过林秉宗家多次,可谓熟门熟路,抢在林秉宗前面进了院子,领着吴大山上楼直奔林秉华住的房间。林秉宗本已不抱什么希望,看他们那么热心,勉强跟在后面。
床上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昏睡不醒,奄奄一息。这就是林秉华。吴大山上前察看、切脉,发现他面色惨白,脉象微弱,确实已到阴阳离决的危急时刻,如不进行有效治疗,顶多能再维持一两天。
吴大山正给林秉华切脉,一个郎中模样的年轻男子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要喂林秉华吃。罗复华认得出,这是陈记药铺的二老板,陈方的弟弟陈奎,便主动打招呼。陈奎不理不睬,准备给林秉华喂药。吴大山一闻汤药的气味,连忙阻止:“先别喂,这是治痢疾的药,这药不对症!”
林秉宗微微一怔,打量吴大山一眼,奇怪他怎么一闻气味就分辨得出汤药的种类。他问陈奎:“陈医生,这是治痢疾的药?”陈奎冷冷瞥了吴大山一眼,不悦地说:“病人上吐下泻,患的就是痢疾,不吃治痢疾的药,吃什么药?怎么不对症了?”说着仍要给林秉华喂药。
吴大山起身拦住他,耐心地说:“你先莫给他吃,我感觉他患的是疟疾,不是痢疾,服用痢疾的药,只会耽误治疗。”陈奎用眼角斜了吴大山一眼,一副不屑的样子:“你是哪里来的,晓得什么,不要在这里碍事。”吴大山没有辩解,再次给林秉华切脉,又察看他的呕吐物和粪便,肯定地说:“他患的是疟疾,情况很严重,必须马上改服治疟疾的药。”
陈奎砰地把药碗放在桌上,因为用力过猛,汤药洒了满桌子都是。他质问道:“林秉宗!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是按痢疾治,还是按疟疾治?”林秉宗不晓得吴大山是什么人,一时拿不定主意。罗复华冲他呶呶嘴,示意他听吴大山的。林秉宗犹豫一下,委婉地说:“陈医生,这几天一直按痢疾治,效果好象不明显。要不就换一种治法,按疟疾治?”
陈奎的脸涨得通红,羞怒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管了!不过我要告诉你,疟疾可比痢疾厉害一百倍,疟疾就是绝症,不治之症。患了疟疾,十之八九就是死!你老弟要是患疟疾的话,更是性命难保,你还是抓紧准备后事去吧,免得瞎耽误工夫!”说罢摔门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嘟嚷:“我陈家在台湾行医几代人了,方圆百十里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不相信我们,却听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胡言乱语,那就自寻倒霉吧。要是按疟疾能治好,我的名字倒着写!”
吴大山尴尬不已,听着陈奎叫骂着远去,一时不知所措。罗复华连忙劝慰:“陈奎年纪轻,性子急,说话不讲分寸,你莫往心里去。”
吴大山无奈地摇摇头,写了个方子让林秉宗去药店抓药。等林秉宗回来,他又帮忙煎药,亲自喂林秉华服下,细细地观察林秉华的变化。前几天林秉华几乎吃什么都是上吐下泻,这回例外,既没吐也没拉,只是沉沉地睡。过了两个时辰,吴大山又喂他喝了一碗汤药,林秉华依然既没吐也没泻。
转眼太阳偏西,吴大山对罗复华说:“秉华情况危急,我要在这里监护。你先回去,煎药给罗梅吃,明天我再回来。”罗复华叮嘱林秉宗一番,就先回客家庄去。吴大山继续待在林秉宗家,看护林秉华。
林秉宗看到弟弟昏睡不醒的样子,放心不下,把吴大山拉到外屋,悄悄问:“吴医生,你跟我讲实话,我老弟还有救没救?如果没救,我真得准备后事了。”吴大山说:“他被耽误了太长时间,现在情况确实很不好。今天晚上是个关,能挺过这一关,就能慢慢恢复。如果挺不过去,也就无能为力了。”
林秉宗的父母得知这一消息,伤心得直流泪。看到林秉华睡得很沉,担心他从此不再醒来,都围到病床边,一遍一遍叫唤:“秉华,秉华……”吴大山连忙将他们劝开,让林秉华安静睡觉。
天渐渐黑了,林秉宗一家茶饭无思,精神高度紧张。父母一直坐在厅堂,等待消息。林秉宗则一直守候在弟弟身旁。吴大山担心发生意外,也一直陪他守着林秉华。
午夜时分,林秉华果然**起来,浑身发热,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已到死亡边缘。他刚刚有点动静,父母就跑上楼焦急地看着他,呼唤他的名字。吴大山端来一碗事先煎好的汤药,一口一口喂林秉华吃下。林秉华不断**,双手烦躁地乱舞狂抓,脑袋也摇来摆去,汤药边喂边洒,洒了不少。林秉宗见状问:“洒了这么多,药量还够不够?”吴大山肯定地说:“够,我已经多备了些。”好不容易吃完药,林秉华烧渐渐褪去,呼吸也平缓下来,良久又沉沉睡去。林秉宗和吴大山却不敢睡,担心他再次发作。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凌晨时分,林秉宗实在熬不住,伏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林秉华叫了声“哥”,他惊醒过来,以为林秉华说梦话,探头一看,林秉华正睁着眼看着他。“秉华--”他试探着唤一声。林秉华抬了下眼,应道:“我饿。”
吴大山闻声而来,拉着林秉宗到厨房,做了一锅稀粥喂林秉华吃。饭后,他根据林秉华病情的转化,重新配了一剂汤药,又配制了药膳,让林秉华补充体力,恢复元气。林秉华身体依然十分虚弱,但吴大山和林秉华明白,他已经挺过了最难的一关。
罗复华惦记着林秉华的病情,中午时分,特地从客家庄赶来探望。来到林家,林秉宗的父母都围聚在林秉华身边,老母亲喂林秉华吃药膳,老父亲坐在一旁边讲儿子们童年的事,林秉华坐靠在床头。看到罗复华,微微点了点头。罗复华感觉出他的眼睛明显有了神采,与昨天判若两人,毫无疑问已经脱离险境。吴大山和林秉华熬了一夜,此刻倒是在隔壁房间沉沉地睡了。
等吴大山醒来,林家招待他们吃饭,罗复华感慨地说:“大山,你来台湾几天,竟一连救了两条人命,你了不得,你真是神医啊!”
吴大山轻描淡写地说:“疟疾不是绝症,只要用药得当,完全能够医好。”
罗复华好奇地问:“罗梅和秉华患的都是疟疾,我看你给他们开的方子却不相同,这是为何?”
吴大山说:“疟疾有好多种,古人有的把它分为寒疟、温疟、瘅疟,有的分为正疟、瘴疟、久疟,有的分为瘅疟、温疟、牝疟、疟母,还有的分为风疟、瘅疟、牝疟、痰疟、食疟、疫疟、鬼疟、虚疟、劳疟、疟母、三日疟等十多种。不同种类的疟疾,医治方法当然不同。只有仔细分辨,药用到点子上,病症才能缓解。不过疟疾症状多变,很容易误诊。秉华其实是患瘴疟,邪瘴入侵,感染胃肠,导致上吐下泻,很容易误判为痢疾。”
罗复华惊讶地说:“原来疟疾还分这么多种,我可没听别的郎中说过。大山,你是怎么学医的,晓得这么多?”
吴大山笑了笑:“中医之道,贵在传承。这些知识看似复杂,其实古代医学典籍都有记载,只要熟读古籍,不愁寻不到答案。我不是神医,天下没有神医。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医书而已。”
罗复华不由得叹息:“你这回到台湾,让我越发感到台湾医生的医术,和大陆医生差距甚远。不是他们天生不如人,而是他们身居孤岛,中华几千年很多优秀医学典籍,这里看不到,古代医学的精华传承不到台湾。一海相隔,隔断了许多根脉。这正是台湾中医的无奈之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