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槐爽朗的笑声从行医馆内传了出来。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身处的这间狭小的医馆,然后看着莫行医,问道:“你就不怕输了与我的赌局,连这间让你安身立命的破屋子也没了么?”
莫行医晒然一笑,说道:“与之相比,若是能让前辈重新为民造福,这间医馆又算的了什么。”
沈槐沉默了很久,思忖了很久。
“莫先生何过之有?全是老夫的过,这么多年来只为了一己之私,却忘了从医时的初衷。唉,多亏了莫先生点化,否则老夫势必会浑浑噩噩的度过余生,到时,有何颜面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想到此处,沈槐既佩服又惭愧,他从衣襟中取出一封盖有官印的信札,拍在赌约字据之上,说道:“莫先生,这是万福斋的地契,从今往后就归你了。”
心结已开,他老怀畅快的一甩袖袍,头也不回地向医馆外走去,说道:“我们走——”
“先生请留步!”莫行医匆忙说道。
沈槐闻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问道:“莫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莫行医微微一笑,说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这地契还请先生收回。”
“哈哈,愿赌服输,老夫还有这一双手,足以给人看病了,这地契足下就留着吧。”
莫行医摇了摇头,将木案上的字据一撕为二,落在众人眼底不由心头一凛,他捧起万福斋的地契呈到沈槐面前,说道:“这赌约原本就是酒桌上的儿戏,不得当真。万福斋是先生的祖业,也是先生的心血,晚辈才疏学浅,自问做不了这个东家,只有在先生手里,它才能发扬光大。学生恳请先生收回地契!”
说完,他第三次向沈槐郑重的拜了下去。
沈槐迟疑的看着面前十分恭谨的莫行医,又扭头看了看匾额上那三个字,问道:“你当真不要?”
“当真不要。”
“好!”
他一把拿过地契重新塞入怀中,大步走到了医馆门外,看着人山人海的鱼斗巷,伸出右臂直指当空,大声说道:“我沈槐指天为誓,沈府重新开门布医,从今天起我沈槐正式招收门徒,将沈府所有医经如数相传,绝不藏私。”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传遍了整条巷子。人群在沉寂了片刻之后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沈家藏经无数却由于敝帚自珍令无数人望而却步,如今一朝公诸于众,正是无数医者梦寐以求的奢望啊。
莫行医此举令沈槐宛如重获新生,沈槐想到之前对他的百般刁难和言辞羞辱,心中羞愧难当。于是在一片惊呼声中,花甲老人郑重其事地向莫行医深深拜了下去,然后起身飒然向巷子口走去,直叫围观的看客们下巴掉落了一地。
沈槐一行人渐行渐远,看客们也陆续散去,行医馆对门的另一顶花轿内有个人不禁喜在眉梢,闻人画甲掀起轿帘拄着手杖缓缓地走进医馆。
行医馆内除了莫行医之外的人皆躬身相迎,早已被人识破身份的仲月和芸静不再避讳,一左一右扶住画甲,轻声唤道:“皇兄。”
画甲瞧着仲月,笑盈盈的问道:“不耍性子了?”
“皇兄~”
闻人仲月瞪了他一眼,顺手在他腰间软肉上拧了一把。
画甲一吃痛连忙摆手讨饶,然后脸色一正,对着莫行医躬身说道:“闻人画甲见过莫先生。”
先前是以闻公子的名义相识,此时却是以大汉皇子荆王殿下的身份重新见礼,因此显得极为庄重。
“参见荆王殿下。”莫行医躬身还礼道。
“今日所见所闻,画甲当知先生是个仁义君子,故而想延请先生入大汉内廷太医院就职,不知道先生可愿意屈尊前往?”
他听闻过莫行医的医术,今日之事看来品性更没有问题,画甲对他的好感不免再次提升了不少,心中再也没有任何顾虑,于是开门见山的说道。
就连身旁的惠宁郡主,甚至是曾与莫行医有过误会的毓秀公主,也认为眼前这人足以担当此大任。
可是他们哪能明白莫行医志不在此,只见他斟酌了半晌之后,委婉的说道:“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入朝为官虽然风光,但是太医院的太医们想必足以应付内廷中的贵人了。莫某只想守着这间陋室,好为天下百姓出一份绵薄之力,还请殿下见谅。”
诸人本以为如此好事莫行医必然会应允,哪料到他竟然拒绝了,不由纷纷怔在当场。
可莫行医有他自己的考虑,天家之门的确难入,进太医院固然是他接近内廷从而探得他想寻究的隐秘的捷径,可一旦真的进去了,人身不得自由,自己行动起来倒是反而束手束脚了。所以他宁可放弃这送上门来的绝佳良机,想再等待更好的机会。
画甲性子洒脱,第一个回过神来,抱拳说道:“先生不仅医术高明,更是志在天下、抱负远大,非常人不能企及,是我眼界局促落了下乘,画甲鲁莽了。”
莫行医摆摆手,说道:“微末医术不及太医院前辈一二,又何足挂齿。但身为医者本就应该心系天下人,倘若殿下哪天需要,可差人来医馆寻我,在下莫不敢辞!”
“哼,那群老古董的医术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画甲哥哥的腿病,治了那么多年了都不见好转。”芸静在一旁小声的嘀咕道。
这话一出口,顿时戳到了闻人画甲的痛处,他的脸色黯淡了下来,扭头佯装望着窗外,但仲月却是眼前一亮,对着莫行医欠了欠身,说道:“仲月昨日言语莽撞,请先生见谅。”
虽然说是道歉,但她依然表现的落落大方,这也与她直率的性格有关。
“人云亦云,不用放在心上。”
“仲月想恳求莫先生一件事。”
“什么事?”
“恳请莫先生为皇兄医治腿疾。”
莫行医这几天来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强忍着心中的窃喜,不假思索地答道:“必尽竭力!”
他的回答令姐妹双姝顿时笑开了花。
闻人画甲一边在为两位皇妹对自己的在意而喜悦,一边却在为自己的腿病而神伤。
外人尚且不知,但亲历过太医院的无数次诊断却始终令老太医们一筹莫展的他,深知自己的腿疾有多严重,医治起来有多困难,其间的风险有多巨大。他失望过无数次,不想有人再轻而易举的给予他希望,却最终再次品尝到失望的感觉。
因此他思索了良久,同时也在给莫行医和自己充足的时间来做最后的权衡。当他再次听到了巷子里的小贩传来的叫卖声,在睡梦中尿湿了裤子醒来的娃娃的啼哭声,他又感受到了宁静的气息,所以心情也在这一刻松弛了下来,他这才有勇气回过头来看向莫行医,坐在木案前,问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十分。”
“什么?!”三兄妹以为自己听错了,异口同声的质疑道。
“有十分把握。”莫行医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仲月和芸静两人已经惊诧的无法言语了,若不是刚才沈槐的赌约风波让她们重新认识了莫行医,她们一定会怀疑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草莽游医。但此刻她们除了吃惊之外,发现自己的脑袋都不够用了。
然而此时,只有闻人画甲依然是冷静的,他在刚才一刹那的惊讶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他认真的看着莫行医,说道:“先生不必给我做心理安慰,我承受的起,先生可知道我的腿疾究竟是什么情况么?”
“箭伤入骨,残垢不除,迫害经脉,气血受阻。”莫行医毫不犹豫的答道。
画甲瞪大了眼睛盯着莫行医,心头一热,双手扶住木案把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询问道:“即便是这样,先生还认为是有十分把握么?”
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到了一丝希望,所以几乎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其实他的整个身体、整颗心都在难以自持的、激动的颤抖。
莫行医非常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微微一笑,用理所当然的语调回答道:“等殿下仔细的看过我昨天给你的砭镰疗法,就知道真相了。”
“砭镰疗法?”
闻人画甲望着仲月,而仲月迅速的捂起了嘴巴。她皱起眉头、神情慌张的对芸静低声问道:“静儿,昨晚我给你的纸卷还在不在?”
闻人芸静一脸的茫然,说道:“好象丢在厢房里了,不知道丫头们有没有收拾掉。”
“啊!你怎么这样大意啊?”
“什么呀?昨晚不是你让我处理掉的么?几张碎纸而已,姐姐你紧张什么啊?”
仲月一手捂住了芸静的嘴,一手拉着画甲的衣袖,忙不迭的说道:“皇兄,我还有要紧事,我们改日再来请教莫先生吧……静儿,快走!”
画甲一阵无语,手抚着额头摇了摇头,三人匆匆与莫行医告辞后落荒上了门外的软轿,吩咐轿夫加快脚力往晋王府方向而去。
莫行医看着他们出门时的身影,彷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画甲和仲月,不由会心一笑,心想那时候的他们也就和桑儿一般年纪吧。
不知道桑儿在南疆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