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大中十二年夏（858年）长安
那年夏至，李亿约她喝茶，还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茶馆，那天天热，她罗衣绣裙，披一件薄纱披肩，款款而至，李亿完全被眼前的伊人迷住了，目光久久停在她柔滑如脂的肌肤上，直盯的她两颊生出绯红。李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歉道：“子安失礼了。”脸色竟也泛红起来。她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用手帕遮掩着偷笑。
两人品茶闲聊，聊的都是诗文歌赋，她觉得他虽在诗才上不及温庭筠，但也算得上青年才俊。其实，她不知道李亿这段时间早放下圣贤书，叫人购置了大量的诗词文集，整日补习，只为了在她面前一展才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和她聊天终于不再冷场，谈吐间不经意地引经据典也是自然流露，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长的，也是最自然而然的一次约会，甚至忘记了时间地流逝。
“啊！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她突然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就要起身告辞。李亿不慌不忙，看看天色，道：“哎呀！是很晚了，这么晚回去也不方便了吧？”
“没事，她们应该还没休息。”她小声说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李亿听。
“我带姑娘去一个地方吧！”李亿说着也站起身来。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来吧！”李亿故作神秘地说道。
她有些害怕，僵在那里不敢动。
“呵呵，你是怕我吃了你不成？”李亿笑道，拉着她的手，就出了茶馆。
这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只有知了和青蛙还在唱和，她跟着李亿，心情紧张，再加上天气燥热，浑身已经汗湿了大块，她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
走了好一会儿，李亿停下脚步，示意她已经到了。这是一幢建筑物，她就着月色看去，是一幢小楼，大门两侧挂着圆柱形的红灯笼，还是亮着的，透过灯光，可以隐约看出楼的大致构造，楼高两层，雕梁画栋，构筑精巧，屋顶是用翠绿色的琉璃瓦铺陈，朱红色的门窗古朴典雅。这真是一件杰出的艺术品，她看得出神。
“喜欢吗？”李亿问。
“这是公子的府上吗？”她愈发觉得心里有只小鹿在乱撞。李亿微笑着摇摇头，走过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也不过十一二岁，满脸稚气。
“老爷，您来啦！”看见李亿，她恭敬地作了一揖。
“你去准备些热水，我们要洗澡。”李亿吩咐道。那少女又作一揖，退下了。
“快进来啊。”看她还愣在门口，李亿招呼道。
“那个小姑娘是谁？这里是哪里？”她疑惑地问。
“她叫国香，是个孤儿，几日前我看她在街上乞讨，怪是可怜，就把她带了回来。”
“真是可怜。”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颇有感触。
“对了，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喜欢这儿吗？”李亿追问。她这才注意到这间小楼的内部空间比想象得要大，客厅里灯光明亮，让人感觉舒适，摆设考究，桌椅摆得整整齐齐，不染纤尘，在灯光映耀下油彩明亮。堂间还挂着一幅仕女图，屋后有个院落，似有花木、假山。但夜色中看不清楚，只觉吹进屋来的暖风送来清香阵阵。
只是这偌大个屋子里只有一名丫鬟，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正当她迷惑之际，李亿突然将一份房契摆在她面前，淡定地说：“这间小楼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不！”她跳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夜莺，“公子不要同蕙兰开这样的玩笑。”
“子安不是开玩笑，房契就在这里，国香这小姑娘也不错，做事情挺麻利，让她做你的侍女，照顾你的起居，我是放心的。”李亿认真地说。
“不，蕙兰不能收公子这么贵重的礼物，请公子收回。”她脸色樱花一样灿烂，全身的毛孔像堵不住的泉眼一样溢出汗珠，把最外层的薄纱披肩也汗湿了，贴在身上，肌理若隐若现。
看到她的反应，李亿叹了一口气：“幼微姑娘终究还是不肯接受我李子安的一片痴心啊！”她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情绪和语气激动了些，忙抱歉地解释道：“蕙兰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这礼物太过贵重，蕙兰承受不起。”
“不需要你一个人承受，子安一直希望这能是我们的家，只属于我们的一方天地。”李亿举目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有些动情。
“可是，我可能..可能还需要时间。”她努力使自己心境沉淀，艰难地道出心声，时间，永远是最好的托辞。李亿不再说话，空气中凝固着不可言说的阴郁气氛。
“老爷，热水准备好了。”国香银铃般的声音打破这阴郁，又给小楼平添几分活泼。
“哦，你先带这位小姐去沐浴更衣。”李亿也缓过神来，吩咐国香侍候她入浴。国香盯着幼微看了好一会儿，竟旁若无人地笑道：“这位姐姐好漂亮啊！”羞得幼微不知如何是好，甚是尴尬。国香见状又笑了起来，天真、无邪。
穿过庭院，就是浴室，还没踏进大门，便有花香扑鼻而来，进到屋内，见两扇屏风将浴盆围在中间，浴盆是用上好的檀木制成，本有药香。池中热气腾腾，水面上漂浮着朵朵花瓣，掬一捧水洗面，清香怡人。
“让国香为姐姐宽衣吧！”
“我自己来吧！”
“让国香来吧，老爷吩咐国香要好好侍候姐姐，姐姐若不让，老爷要怪国香了。”
“可是姐姐自己有手有脚啊！”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单纯、幼稚，还有几分灵气，和四年前的自己有些相似，再加上此刻没有第三人存在，便将那份生疏抛却脑后，说话也渐渐随意起来。
“国香知道，可老爷告诉我，说我来这儿就是侍奉姐姐的，如果姐姐不要国香，老爷也不会要国香了。”国香摇着她的胳膊，语气充满恳求。她越发觉得这姑娘可人，招人喜欢，便微微颔首，答应下来。国香见她应允，很开心地跑过去为她宽衣解带，她敞开双臂，任女孩解开衣衫的束带，她的皮肤细腻光滑，披肩、罗裙一并滑落，如丝似绸。
“哇！姐姐你真的好美！”看到她柔滑如脂的肌肤和丰韵的身形，国香忍不住又发出赞叹之声。想必是因为没有李亿在场，这次她并不在意，只是含蓄地一笑，步入池中，一池花瓣漾开又聚拢，将她宛在水中央。国香就趴在浴池边上，全神贯注地看，偶还流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你看什么呢？”她溅起一片水花洒在国香脸上，故作愠怒。国香也不躲闪，淘气地做了个鬼脸，更加陶醉地说：“香，真香，姐姐的玉体直把这洗澡水都熏染的芳香四溢啊！”说得她脸泛桃花，笑骂道：“讨厌，休要胡说。”融洽的倒真似一对姊妹般了。
一阵嬉闹之后，两个人又安静地聊起天来。
“国香，这个名字是谁帮你取的，父母吗？”
“我是个孤儿，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哪里，是死是活。国香的名字是老爷给起的，取国色天香的意思，可今天见到姐姐，才知道姐姐才是国色天香呢！”
“你为什么叫他老爷？”
“我一直这么叫，老爷对国香很好，不仅收留了国香，给我起名字，还教我读书写字，是国香的恩人。”
“可听上去总觉得怪怪的。”
“老爷可是个好人，姐姐要是嫁给老爷，国香就要改口叫夫人了。”
“你又胡说，看我打你。”
“啊，夫人，夫人饶命，国香再不敢了，夫人。”
“你..你再胡说..”
“呵呵！”..聊着，又喧闹起来。
足足一个时辰后，她才慵懒地站起来，国香细致地帮她擦拭着全身上下浸染花香的露水，她深呼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乏意顿消。
国香取来一件崭新的黑色罗缎衣裳，为她更衣。换上新装，衣袂飘飘，裙摆曳地，莲步轻摇间透出几分仙姿。她自赏一番，觉得这件黑衣穿在身上倒是合身，只是略显成熟，与她十四岁的年纪不大相符，问道：“这是你的衣服吗？跟你这小小年纪不搭配啊！”
“哪里，这是老爷特地为姐姐买的衣服啊！”国香答道。她这才想起李亿已经在客厅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赶忙跑出浴室，全然不顾周身上下还氤氲着湿气。
跑进客厅，李亿果然还等候在堂间，看见她换上自己买的新衣，婷婷站在眼前，发丝还湿漉漉的，蒸腾着雾气，好似仙女出浴，方才的郁闷也渐渐消解了。她一脸歉疚，小心翼翼地说道：“蕙兰洗浴时竟忘记时辰，害公子在此苦等，真不应该，请公子见谅。”
“不要紧，其实也没多长时间，这件衣服还合身吧？”李亿微笑道，语气亲切。见李亿没有不悦，她小声地嗯了一声，表示合身。
“那你喜欢吗？”李亿接着问。她低头不语，因为说不喜欢定会让李亿尴尬，说喜欢可能会让自己无路可退。李亿也不追问，笑着说：“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吧，相比较那些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的艳服，还是这素黑更能凸显幼微姑娘的气质。”这话分明是夸她气质独特，不可与烟花柳巷那些花枝招展的俗物同日而语。好在她刚从浴池出来，肤色被熏蒸的白里透红，稍稍掩饰了那一抹羞色。
“蕙兰多谢公子美意，这件衣服确实漂亮，想必穿在谁身上都会光彩照人。”她本能地谦虚道。
李亿笑笑，说：“幼微姑娘觉得这间小楼过于贵重，不肯接受，子安也不勉强了，这件衣服倒不值多少钱，就请姑娘笑纳。”
她明白李亿的心意，也知道这件衣服必然价值不菲，但不收的话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况且都已经穿在身上，难道还要在李亿面前脱光了不成，只得收下。
在她沐浴更衣这会儿，李亿也在反复寻思，想第一次就送一间小楼给她确实唐突，说的那番话也咄咄逼人，太有些心急了，不觉有些自责。当看到她身着新装出现时，便顺水推舟，化解先前的尴尬。但这间小楼李亿是打定主意要送给她的，总要有些表示，便说道：“子安今日尚有一事求于姑娘。”
“公子何事？但说无妨。”此时压在她心头的烦扰事也解开了，一片轻松。
“这间小楼尚且无名，子安想请蕙兰姑娘给它题个名。”李亿道出自己的想法。
“这..恐怕不大合适吧？”这请求她确实没有想到，而李亿却已经准备好纸笔，道：“姑娘的诗名遍布长安，能求得墨宝也属难得啊！”
见李亿坚持，她不便推辞，沉吟了一下，对李亿道：“昔日陈子昂有诗云‘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翡翠玉也是美石，既富贵又灵韵，就叫它‘翡翠楼’如何？”
“翡翠楼，好啊，好名字，不比古人的‘金屋’差啊！呵呵！”李亿连声附和，只不过这话说得有几分露骨，叫人联想到“金屋藏娇”的典故，若金屋藏的是陈阿娇，这翡翠楼是用来藏谁的呢？不觉那位美人脸上又是一片红云飘过。
她细心的将“翡翠楼”三个字用隶书端庄地写在宣纸上，交于李亿。李亿看了，赞不绝口，称明日便要请人制成匾额，悬在正门上方。
“时候不早了，公子快些沐浴更衣，休息吧。”看李亿满脸兴奋，她善意提醒道。李亿看了看院中天色，已是黢黑一片，不时还传来打更的锣声，说道：“哦，都这么晚了，幼微姑娘就在这里休息一宿，明日子安再送你回去吧。”
屋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想被黑暗吞噬也只有留下了。她转身要上楼，看见国香正在楼上傻笑，说：“姐姐，国香带你去房间吧。”
房间里的布置似乎是一个更宽敞的平康里，妆奁、镜台一应俱全，胭脂水粉也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梳妆台上。窗帘、帐幔都是粉色或白色的，有浓浓的女人味。李亿着实费了不少心思，也让她颇为感动。躺在床上，她想，为什么题字时要用隶书，难道就是因为受了汉代典故（金屋藏娇）的影响？她满怀羞涩，沉沉地睡去，梦中，李亿的誓言音犹在耳。
醒来，已不在翡翠楼中，却在江陵——江陵的一幢小楼里。这里空空如也，没有温庭筠，没有李亿，没有国香，只有案上散乱的信笺和一支倒掉的银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