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瑶姬的面色清寒若雪，而所有的公卿皆已俯身跪地。就连黄歇都忍不住回头打量着她。细雨声若隐若现。他早就曾在言语中给她预留了一条活路。不曾想，这个瑶姬不知是小聪明还是真城府，竟能当众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片刻之后。
楚王元面色苍白道：“滚出去！”
可是，瑶姬却只怔怔地望着他，眼眸中含着泪光，柔声道：“大王。瑶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作为女人，谁不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可是，楚国上下，无人不知。大王独宠于妾身，雨露不均。满朝的公卿们都在盯着，满宫的嫔妃们都在望着。”
楚王元不解地问：“那又怎样？”
相隔着万盏青玉灯。
瑶姬的清眸微抬，言语悲痛地说：“可他们都会认为。倘若我能诞下一位公子，佐以妖言惑君。大王您就一定会废黜现在的太子悍，而改立我们的孩子为储君。恰恰就是这相似的一幕，难道它不是历史的重蹈覆辙？难道不是又一个周幽王和褒姒之祸吗？”
言辞恳切。
就连楚王元都惊诧在其中。
瑶姬的心中微凉。
她静静地望着楚王元，两滴清泪顺势而落：“大王。一个尚不存在的孩子，就能让太子悍整天提心吊胆，岌岌自危。一个尚不存在的孩子，就能让后宫的嫔妃时时忧患无常，寝食难安。一个尚不存在的孩子，就能让满朝的文武百官不断胆战心惊，群起而公愤。一个尚不存在的孩子，就能让整个楚国陷入伤其国本之内乱，危机重重之外患。那么，这个孩子的出生还有意义吗？他的存在就一定是有必要的吗？”
清丽愁绪。
瑶姬言辞恳恳，落寞惆怅。
楚王元久久地凝望着瑶姬。似乎不曾认识她，也似乎在重新认识她。半响，他的眼眸深深眯起来，惆怅地说：“瑶姬，寡人已经有了太子悍。我绝对不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我只是想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而已。这样都不行吗？”
“我相信。”
瑶姬侧眸询问道：“但是他们会相信吗？”
目光所及之处。
全都是跪在地上的楚国之公卿贵族。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也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回应都没有。是啊，谁会选择相信呢？作为帝王的宠妃，祸国乱政的事件，不胜枚举。谁敢以楚国之未来保证，瑶姬就是一个例外呢。谁愿意冒这样的风险，而这样的风险意义又何在？
瑶姬的修眉微拢。
她转而望向一直沉默的三位公子。
瑶姬的视线温柔，美目盼兮，道：“大王。妾身素闻三位公子虽尚未行冠礼之仪，但都是文武双全之才。尤其是九重台的太子悍。他不仅文采斐然，谦和有礼。还沉着稳重，处事不惊。小小年纪，参与国事。他竟然就知道对内修养，对外不惧。而其幼弟公子犹。一母同胞，血溶于水。倘若有朝一日，公子悍能继位称王，公子犹必然会全力辅佐。兄弟齐心，万众归一。待天时地利人和之时，必然能重振大楚之声威赫赫。不是吗？”
公子悍不解地回望瑶姬。
瑶姬的目光清澈。
而公子悍因自身拥有极高的道德修养，他依旧给瑶姬行贵礼。其母环夫人惧怕王后芷薇，悄悄在公子悍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襟。这才将视线转往他处。
楚王元终于一步步走下来。
他郑重地将瑶姬扶起来，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中，他扬声说：“瑶姬，从今天开始，你的每日膳食都由大监吉安向寡人汇报。而寡人就是要一个健康的孩儿。寡人就是要看前朝后宫究竟能拿我如何？若有人敢欺凌你们母子，寡人绝不饶恕。”
黄歇低叹。
就连其他公卿大夫都未敢有言。
瑶姬微微蹙眉，她本想再说话，但楚王元的眼眸坚定。所谓君子言，不可回。再多说，恐怕也是无益。于是，瑶姬选择沉默以对。楚王元带着瑶姬缓步走出章华台。长夜过尽，细雨朦胧。瑶姬的衣袂若舞，两人消失在一片灿烂的夜色中。
不久后。
就连乘广禁卫军也径自而去。
诸位公卿大臣们纷纷离开章华台，只有黄歇和宋玉的脚步稍稍慢了些。一夜霜华。宋玉的神色清淡深远，仿佛从未进入过今日的情景般。他依旧白衣翩翩地站在殿宇前。黄歇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宋玉，你平时会喜欢下棋吗？”
宋玉低声道：“不曾。”
黄歇望着寂寂长空：“屈子倒是很喜欢呢。”
宋玉不解其意，黄歇含笑望着他说：“黑白棋局，纵横相映。有的人心思深沉，讲究动静结合，步步为营。可有的人却不按常理，更善诡谲多端，以退为进。”他轻笑而过，淡声道：“在我眼里，今晚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盘棋局啊。”
宋玉略微诧异：“谁赢呢？”
黄歇将问题抛回去：“那你觉得呢？”
宋玉的双眸轻敛，其实，就连他也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猜疑。不知瑶姬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但是他曾在瑶姬说话时仔细地观察过她的模样。她的眼眸清澈，言语清晰，并不像屈子曾说过的那种工于心计，城府颇深的后宫嫔妃。
但是。
这毕竟是深宫之中啊。
宋玉寂寞地站在雕栏处，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地隐藏着一切情绪，只留下捉摸不透的平静。半响，他轻声对身边的黄歇说：“也许吧。”
漫漫长夜。
这时，细雨初歇，星光璀璨。宋玉和黄歇并肩仰望起深邃星空，其实他们都并不懂观星之术，都不知道眼前的这片浩瀚星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宋玉和黄歇都知道，就在今晚。在这片华丽而神秘的夜空之中，将有很多很多人会彻夜难眠。
比如高唐台。
比如正面对铜镜梳妆的芷薇王后。
咫尺星空，天地之尽。芷薇的神色雍容，气质高华。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顾长夜将尽，依旧在精心细致地梳妆。美目若兮，衣袂飘拂。一举一动皆有说不出的妩媚娇艳。她抚摸着发簪上的步瑶。颜色似乎不相称，于是她又换上另外一支。
公子启很着急。
他望着自己的母后，犹豫道：“母后……”
芷薇漫不经心：“什么事？”
公子启略有些埋怨，低声压抑道：“母后。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梳妆打扮？就算你再打扮再娇媚，你能比得过那兰台中的瑶姬十分之一二吗？你能让我父王多看上你一眼吗？你能让父王现在就把公子悍废掉，立我为太子吗？”
“这有何难？”
芷薇眯起狭长的眼眸：“杀了她就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