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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孙秀又私入谓赵王曰:“臣思有众相助,去贾后实为不难,但恐太子聪明刚毅,若回东宫,必改前过,众心再属,即大王功高,亦难逞吾所欲矣。何不先谮贾后,害却司马遹,然后收贾后与太子报仇,岂不两得其宜,可行大志也?”赵王信以为然,乃问秀曰:“何人可见后以谮太子?”秀曰:“必须大王亲见方好。”赵王曰:“孤久居外镇,无旨何能入宫?”孙秀曰:“昨者贾后已诈称有孕,今但备礼入内庆贺,谁敢阻也?一进宫中,即将密计说上,言外人欲迎太子,共辨是非,必有不便于娘娘。贾后听报机密,又将心腹以托大王矣,岂不越好行事哉?”赵王依计入宫,将太子之言说了一遍。贾后听之大惊曰:“果有此事乎?”王曰:“吾为宗亲,肯诳太子也?”后信之,随口问曰:“若此将如奈何?”赵王曰:“捉虎容易放虎难,必须断绝其根,则不生枝叶矣。”贾后曰:“赵王既有眷顾之心,朝中外议,望遮掩之,自当重报。”赵王允诺而出。贾后复召贾午入宫商议其事,午曰:“何不先使孙虑矫诏将司马遹杀之,以敝其祸?”后从其计,即令宦者孙虑将药酒至金墉城去谋杀太子。太子见虑至,问曰:“帝后安否?汝来何为?”孙虑曰:“奉朝议言太子不道,免上法曹,承旨赐药酒自尽。”太子曰:“吾实无罪,事由后宫设计,枉害于吾,内外皆知。今废居在此,尚是无辜,奈何一旦即有赐死之诏?满朝臣宰岂皆木偶,而定议至是耶?吾死固不足惜,但恐国家从此多事矣。”虑曰:“是汝自致得罪于君后,怨着谁来?”太子曰:“吾既有罪,何不会集多官,面鞠成招,正之以法,斩首悬示天下,使四海之人知为子之不肖,免使妄议圣非,岂不善哉?今听妒母之谮而杀无过之子,何为人君?悠悠苍天,生我何为?慨慨烈祖,生汝何为?痛吾父子,他日有何面目入见九庙乎?”孙虑曰:“不必多言,但请速饮此酒,吾好伏命。”太子遹曰:“吾不惜一死,待别三子与王妃,然后就饮。”虑不听,立扯其袖逼之,太子骂曰:“都是你这贼奴赚吾入宫,造此逆谋陷排吾身,欲图横行耳!今当入朝诉明,触死金阶,不死汝劫狗之手耶!”言讫欲行。孙虑慌惧,即以袖中舂药杵连袖击其脑门,太子倒地,虑以药酒灌进其口,太子涕泪满面,须臾七孔流血,不能一言而死。哀哉,惜哉!由是天日为之无光,尉氏县雨血三日。后人有诗叹曰:

屈重冤深痛感天,雨中泣血怨声煎。此时害紞逢孙虑,他日王全报亦然。

第三十一回 张韪劝父逊相位

晋太子司马遹遭被枉杀,天降血雨,太白昼现,妖星出于东南。张华与其少子张韪深夜观象,有一星光彩摇摇,似将坠落之状,其大如月,韪曰:“此何星也?”华曰:“中台华盖之星也。”次日,韪再看时,其星已灭,绝无踪影矣。遂乃劝父华曰:“今天道变异屡见,多因皇太后与太子被枉而死故也。大人职任司空,既不能正其失,明其冤,何不去位远祸,以全清名而保宗祀也?且中台星灭应在三公,若不及早求退,吾恐祸将及身矣。”张华曰:“吾以赤心报国,虐后临朝,非吾匡正,生民将不胜其害矣,焉可去之?且天道悠远,理玄奥深,岂能尽应?不如静以待之。”韪又曰:“时事若此,天道可知,何有不应?”华乃上表乞归,帝后不允。张韪曰:“必须推以老病,方得谢事。”华乃再上表,极言身有老病,不能竭力任事,恐负圣托,乞放归田,以终馀年。帝乃准奏,下诏令华在朝养病,车舆入议。逾月,韪又劝父请以家眷先归,必得极请还乡,方能免祸。华不听。己未元康九年,帝以张华告病,乃擢尚书仆射王戎为司徒。戎荐阮瞻为中书舍人,王衍为尚书令,乐广为河南尹,胡辅毋之为乐安太守,谢鲲为长史,毕卓为吏部侍郎,阮籍、阮咸、阮修皆为掾吏,帝从之。此数人皆祖尚清谈,逍遥放达,不甚以政教关心者,惟逸游饮酒、闲谈诗赋以自适者。王戎为三公,抑皆与时浮沉,并无经国远猷,惟徒知聚敛,总于政事,众皆效尤,如刘伶、向秀之辈,好饮无忌,反以为之竹林七贤。及太子新死,天星屡变,耿所不闻。晋政之衰,实戎始也。

按《史》:王戎字浚冲,王祥之孙,王导之从兄也。为人贪鄙而吝,幼颖异,神彩秀彻,视日不眩。年六七岁时,与群儿游戏,见道旁有李子一树,众皆争往采取,扯戎同去,戎曰:“若此大道之旁有李可吃,则早已被人采尽矣,岂待今日?必是吃不得的,故遗在此。”众小儿不信,竞往采取,及咽之,苦不可当,尽弃于地,途中人咸叹其幼有明识。阮籍素与戎父西凉刺史王浑友善,长戎十五岁,一见戎言奇拔,知非凡辈,即与结纳。籍常到浑家,语毕即行,及与戎言,终日不辍。籍出,谓浑曰:“浚冲清赏,非公比也,共公言不如共阿戎言。”及浑卒于西凉,戎载柩回,故吏赆赠及沿途馈送,钱帛盈前,戎皆辞而不受,由是廉名显于朝野。至其为官,政事悉委僚佐,自惟积聚财物,田园遍天下。每日犹执筹牌,亲自计画,恒若不足。家园中有佳李,人争慕之,戎恐他人得种,人来买时,则钻其核而卖。凡所赏拔,专务虚名,吝啬无比一日,阮咸之子阮瞻相谒,戎命坐,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异同否?”瞻曰:“将无同。”戎咨嗟久之,即辟之为属事掾吏。时之人皆呼瞻为三语掾。

按《史》:阮瞻,即阮咸之子。咸字仲容,善琵琶,不交人事,惟与亲朋弦歌酣饮,适性而已。与叔阮籍居道南,宗室诸阮居道北,时北阮富而南阮贫。籍尤好饮,每至途穷则哭。后补始平太守,放达无拘,有治才而不思效用,惟日在醉乡。一朝与客博弈而饮,人报母丧,籍兴胜而不顾,及微醺思痛,号哭一声,吐血斗馀。阮瞻性聪敏,既为中书舍人,职任清雅,官有馀闲,乃作《无鬼论》一篇,以正愚俗,极言阴阳渺漠,鬼魅荒唐,世人被惑妄信等因。忽然一日,有客造访,瞻延入,叙问姓名,客曰:“某幽州人,姓田名兀。”与之谈论理艺,甚有才辨。瞻问客以古今世务,皆不能难。客问瞻以玄冥鬼神之事,瞻曰:“世无此理,实巫蛊左术惑人之言耳!”客曰:“孔圣至不语怪,亦言‘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曰:‘敬鬼神而远之,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据其所言,世实有之,公何独云无也?”瞻曰:“夫人存则生,人亡则灭,灭则无影,复有何为鬼乎孔圣之说,盖为神明而论。”客曰:“有神即有鬼,晋伯有二鬼避入膏肓之说,彭生曾为豕立而言,俱见经传,公独强为无鬼之说以灭祀典,何不畏阴阳祟人之甚耶?”瞻又曰:“我读圣贤书,达天地理,所以矫世革弊,使崇于正。君亦圣贤徒、文学士,何苦巴巴以虚无邪幻之说,徒辨之若是乎?”客曰:“不然,闻公著《无鬼论》,特相劝耳。若肯焚此,必能获福,否则恐致祸耳!”瞻曰:“君与鬼有何预而欲勒我官长废此成功?试言鬼在何处,汝曾见否?”客作色而起,曰:“自古帝王贤圣咸各言有,公何偏执,独贬为无?必不见信,仆即鬼也,亦能祸福人者。”须臾,易形变影,挺长丈馀,阴风飒飒,哭声哀哀。顷而敛收其踪迹,渐渐潜缩,至不满尺。瞻急开问时,已皆消灭不见。瞻不觉心惊毛竦,一时颤惕,饮食顿减,自此以后,百事渐废,岁馀而亡,年三十岁。比虽即焚其论,然与鬼交谈,所以卒不能免其死也。

又按:阮修字宣子,善清言,性简约,不修人事,厌交俗人,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遇见酒肆即便酤饮,罄钱而归。家无儋石之储,晏如也。年四十未娶。王敦等时未贵显,皆与修善,乃约会合缗钱为之聘娶,有后至不得入会者另出钱以助资给。王戎入相,王敦以书荐修为鸿胪丞,戎用以为掾。又按:胡辅毋之字国彦,乃泰山郡人。自幼颖悟,早丧父,事母至敬,乡里以孝称,遂擅高名。凡有逸才者,皆与之善,有知人之鉴。及长,母丧,乃嗜酒任放,不拘小节。与王澄、王敦、庾敳、王衍相善,号为四友。至是戎为司徒,衍为太尉,乃任为乐安太守。又按:谢鲲字幼舆,陈国阳夏人。少知名,精《老》、《庄》、《易》,能歌咏,善鼓瑟。邻家高氏有女,少而美,鲲尝挑戏之。一日,会其女织机,鲲以石戏击之,其女即以梭还投之,误折其二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至是王戎用为长史。又按:毕卓字茂世,新蔡渔阳人。少放达,泰兴中入为吏部郎,尝饮酒废职。比舍家郎酿酒,卓因醉,夜复至其瓮边窃饮之,不觉酩酊,遂卧倒其畔不能起,为其看守人所缚。至天明视之,乃毕吏部也,忙释其缚。卓不为耻,复邀其主人同饮于瓮头,偿酒价,尽醉而归。乐广闻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乃耳!”卓尝又曰:“得酒百斛,以船载四时美味,置酒两头,左手持杯,右手螫蟹,泊浮江中,便了一生矣。”故人皆习于好饮,恬不为怪,良可悲夫!

又按:王衍字夷甫,戎之弟也,相质柔美,神精明秀。少时,山涛见而叹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长而有才,自比子贡。好谈老庄,每每手执玉柄麈尾,议论中间或有不洽,即便更改,人号为口中雌黄。时皆效其清谈,朝野翕从,谓之一世龙门。与弟王澄好品题人物,举世以为仪则。后来卒以此风败坏天下,晋之弊端实由衍始,所以谓其死于石勒之手也宜乎!

又按:乐广字彦辅,南阳人。幼孤贫。侨居山阳,儒素为业,人无知者。尤善谈论,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心,其所不知,默如也。凡论人必先称其所长,则其短不言而自见。卫瓘见而奇之曰:“自昔诸贤既没,尝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子矣。”因命诸子造焉,教之曰:“此人世之冰鉴,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王衍亦曰:“吾与人语甚似简,及至见广,便觉自己之烦。”其为识者所叹羡如此。但平生不长于笔,任满欲为表以见上,写之不能成,倩潘岳为之,岳曰:“当得君意方可。”广乃叙述己志二百馀句,岳录之,取次成表,遂称名笔。时人咸曰:“若乐君不假潘生之笔,潘生不取乐君之旨,无以成斯美也。”故前后二表有四美之称。广至河南,有客造谒,广饯之以酒,约数月再会。客回患疾,久不赴。客有乡人遇广,广托以代语与客,其人归以广言白之,客即负病造广。广问客曰:“何久不践约,莫有见怪也?”客曰:“否也。向造贵台,荷蒙赐酒,遽然饮之,见杯中有蛇形,急省时已吞下咽矣。因此忧惊成疾,药治弗瘳,故不能如期拜谒耳。”广亦疑之,乃密往向饮酒宾馆看之。广上下详观仔细,知蛇无所从来,惟楣间悬朽弓一张在上。广知其由,乃复置酒旧所,依前排位,召客与饮,因问客曰:“杯中复还有蛇否?”客仔细看之,答曰:“有形如前。”广曰:“非有蛇也,乃其上所悬之弓影也。”命去其弓,则杯中即无复有前之影矣。客心豁然,沉疴顿除。其明辨大约如此。广与王衍齐名,故天下言雅淡风流者,必称王、乐为之首焉。时晋朝诸官,有半多皆尚放达,致民间风俗亦悉旷荡,皆相率尊崇何晏之学,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贤圣恃以成德,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由是朝廷士大夫皆以浮诞为美。王衍为宗,相扇成风,弛废职业。

裴頠知其误国,乃著《崇有论》一篇,以矫世弊。论之略云:

利欲可损而未可绝去也,事务可节而不可全无也。谈者深裂有形之累,盛称无空之美,遂薄综世之务,贱功实之用,高浮游之术,卑经训之贤,人情所徇,名利从之。于是言藉于虚,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职,谓之高雅;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悖吉凶之礼,忽容正之表,渎长幼之序,混贵贱之等,无所不至。夫万物之生,以有为分者也,故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于心,不可谓心为无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由于匠,不可谓匠为非有也。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

此盖述其大略,全载頠传。论成,而识者皆脍炙叹赏。然而君昏于上,臣风于下,人民效之,习俗竞成,不能卒变矣。且势位之家互相荐托,惟以钱为进用。贾、郭等恣横凌暴,货赂公行,官私滥用,不辨贤才,有钱则贵。时有南阳隐士鲁褒字元遒,好学多闻,以贫自立,不干仕禄。见朝中宰执惟钱是务,乃作《钱神论》一篇以讥之,曰: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得之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身多者趋前,身少者处后。钱之为言泉也,无远不达,无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此论之,谓为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胜可使败,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伸,幽茀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闻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纪极,执我之手,抱我终始。故谚有曰:惟钱无耳,可使神鬼。凡今之人,惟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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