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622100000005

第5章

从汤府出来,李信骑着马,带着两个仆人,一名马夫,直往宋门走去。

刚出宋门,看见十字路口聚了一堆人。他策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个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个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为的这孩子从他手中抢了一个烧饼。李信喝住了商人,跳下马来,走近去看看地上的孩子,抬起头来严厉地瞪了商人一眼,说:“为着一个烧饼你用着生这么大的气?他瘦得不成人形,经得住你拳打脚踢?打出了人命你怎么办?”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气,又见他骑着高头大马,跟着仆人和马夫,吓得不敢说话,从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讨饭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着打狗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已经咬了两口的烧饼,睁着一双眼睛望他。李信随即命仆人替孩子买碗热汤和两个蒸馍充饥,再替他买一个讨饭的黑瓦碗。

这时成群的逃荒难民涌来。难民中有好些是杞县人,还有人曾经见过李信,都知道他就是每年冬、春设粥厂和开仓放赈的李公子。难民把他团团围住。有的叫着:“李公子你老积积福,救救我们!”有的伸出手等他打发。李信身上只带了二三两散碎银子,掏出来交给一个仆人,叫他买蒸馍烧饼,每人打发两个,对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给几个黄钱,让他们能买碗热汤。吩咐一毕,他就分开众人,准备上马离开,忽然听见人群中有谁小声问道:

“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杞县李信。他老子李精白做过山东巡抚,首先替魏忠贤建生祠,十分无耻。今上登极,魏阉伏诛,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阉党之子,不为士林所重,故专喜赈济饥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钓誉的事,笼络人心。”

李信猛地转过头去,恨不得三拳两脚将两个谈论他的人打死。这时看热闹的人正在散开,不少人边离开边回头看他。人群中有两个方巾儒生背着手缓步向吊桥而去,并不回顾。他猜想必是其中一人对他恶意讥评,但是他想起来《留侯论》中的几句话,忍了一口气,跳上马,抽了一鞭,向南扬长而去。

他本来心中就很不愉快,这个人的话更狠狠地刺伤了他。当天启三年,东林党人开始弹劾魏忠贤时,他父亲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弹劾的。不知怎么,李精白一变而同阉党暗中勾结,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东巡抚。天启末年,全国到处为魏忠贤建生祠。李精白首先与漕运使郭尚友在济宁为魏阉建昭忠祠,随后又在济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极尽谄谀之能事。当时谄事阉党,不仅读书人视为无耻,连一般市民也很憎恨。至于替魏忠贤建生祠,更被认为是“无耻之尤”。对此李信曾写信苦谏,劝父亲以千秋名节为重,赶快弃官归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错已经铸成,不能挽回。李信气得哭了几天,避不见客,恨不得决东海之水洗父亲的这个污点。魏忠贤失败之前,升李精白为兵部尚书衔,以酬谢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谏,李精白称病返乡,同时和阉党的关系也稍稍疏远。不久崇祯登极,诛除阉党,因知李精白与阉党交结不深,将他从轻议罪,判为徒刑三年,“输赎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岁那年,中了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由于家庭关系,绝意仕途,不赴会试。明末士大夫间的门户成见和派系倾轧十分激烈。李信尽管文武全才,却因父亲名列阉党,深受地方上缙绅歧视。特别是杞县离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县缙绅大户不少与商丘侯家沾亲带故。侯家以曾经名列东林,高自标榜。凡是与侯家通声气的人,更加歧视李信。李信愈受当权缙绅歧视,愈喜欢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结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视他的人们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毕竟是个举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亲戚朋友,对他莫可如何。李信见天下大乱,很爱读“经世致用”的书。他对国家治乱的根本问题看得愈清,愈讥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标榜的缙绅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内,不过是“燕雀处于堂上”罢了。如今他因周济了一群逃荒难民,被人恶言讥评,揭出他父亲是阉党这个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愤怒,但也无可奈何。

禹王台这个地方,相传春秋时师旷曾在此审音,所以自古称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将台后的碧霞元君庙改为禹王宫,所以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边有一高阁,上塑八仙和东王公,名为九仙堂。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极甘洁,名叫玉泉。围绕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称为玉泉书院。实际上并无人在此讲学,倒成了大梁文人诗酒雅集的地方。这时重阳已过去十天了,西风萧瑟,树叶摇落,禹王台游人稀少。道士们因为今日是杞县李公子和陈留陈举人在此约朋友饮酒作诗,一清早就把玉泉书院打扫得一干二净,不让闲人进去。当李信走进书院时,社友们已经开始作诗填词。

陈子山一见他就抱怨说:“伯言,汤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经快近中午,我们等不着你,已经点上香,开始作诗。今日不命题,不限韵,不愿作诗的填词也行,可必须有所寄托,有‘兼济天下’之怀,不可空赋登高,徒吟黄花,寄情闲适。目今天下溃决,沧海横流,岂‘悠然见南山’之时耶?……快坐下作诗!什么事竟使你姗姗来迟?”

李信赔笑说:“汤母偶感不适,弟前去问安。劳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陈子山说:“你快坐下来作诗吧,一炷香三停已经灼去一停了。”

“子山别催我急着作诗,先让我同宋先生谈几句话。怎么,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们谈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万端。他过于谦虚,不肯作诗,找老道士闲谈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献策,携手登九仙堂,凭栏眺望一阵,说道:

“献策兄,我本来想同足下畅谈天下大事,恭聆高见,可惜诸社友诗兴正浓,且此间亦非议论国事地方,只好下午请移驾寒斋赐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须弟帮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劳?”

献策笑着说:“大公子有一乡试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可还记得?”

“自从天启七年乡试之后,十二年来我们没再见面。去年弟来开封,遇到一个卢氏县人,听说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举人功名也弄丢了。上月听说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卢氏狱中,判了死刑,详情却不知道。一个读书人,尽管郁郁不得志,也不应该去投流贼。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启东从北京回来,绕道西安访友不遇,转回卢氏。李自成对他十分仰慕,且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从商州境内经过,出其不意,强邀而去。牛启东费了许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绅对启东素怀忌恨,知县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将启东下狱,判成死罪,家产充公。可惜启东一肚子真学问,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曹之才,落得这样下场!”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学,抱负不凡,不过我听说他确实投了李自成,回来窃取家小,因而被获。”

献策笑一笑,说道:“且不论公子所听说的未必可信,即令确实如此,弟也要设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启东的路子不是走对了?”

李信大惊:“老兄何出此言?”

献策冷静地回答:“公子不必吃惊。弟细观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会久了。”

“天意云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问?”

“不,此处并无外人,请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几年山崩地震、蝗旱风霾,接连不断。加之二日摩荡,赤气经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经常昏暗不明。凡此种种,岂是国运中兴之兆?况百姓水深火热,已乱者不可复止,未乱者人心思乱。大势如此,公子岂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说:“弟浏览往史,像山崩地震之类灾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为怪。弟从人事上看,也确实处处尽是亡国之象,看不出有一点转机。不过,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国之君。”

“这是气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今上猜忌多端,刚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敛,不惜民命。国事日非,他也不能辞其咎。如今国家大势就像一盘残棋,近处有卧槽马,远处有肋车和当头炮,处处受制,走一着错一着。今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心中无主,步法已乱。所以败局已定,不过拖延时日耳。”

李信听了宋献策的话,情绪很受震动,默然无言。过了一阵,他才深深地叹口气,说:

“天文,星变,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很信。古人说:‘天道远,人道迩。’弟纵观时事,国势危如累卵。诚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着错一着,全盘棋越走越坏。国家本来已民怨沸腾,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这不是饮鸩止渴么?目前大势,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滚,愈滚愈下,势不可遏,直滚至深渊而后已。皇上种种用心,不过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滚,然而不惟力与愿违,有时还用错了力,将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滚愈下者,势所必然也。以弟看来,所谓气运,也就是一个积渐而成的必然之势,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为然否?”

献策点头说:“公子说气运即是一个必然之势,此言最为通解。但星变地震,五行灾异,确实关乎国运,公子也不可不信。弟与公子肝胆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实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乱说了。”

李信虽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经如“大厦将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献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亲眼看见明朝灭亡。沉默片刻,他忧心忡忡地说:

“献策兄,虽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罚,但舍下世受国恩,非寒门可比。眼看国家败亡,无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县赈济饥民一事说,也竟然不见谅于乡邦士绅,背后颇有闲言。”

献策问:“这倒是咄咄怪事!不知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闲话?”

李信勉强一笑,说:“弟之所以出粮救灾,有时向大户劝赈,不过一则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饿死道路,二则也怕穷百姓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着干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马上处处皆燃,不易扑灭。可恨乡邦士绅大户,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剥小民,不知大难将至,反说弟故意沽名钓誉,笼络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从朝廷官府到乡绅大户,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说的:‘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同类推荐
  • 包拯

    包拯

    本书介绍了清官包拯的事迹,内容涉及:十年奉亲行孝、千里远赴端州、筑堤排沥屯田、治瘴开凿七井、端砚只征贡数、清心堂上题诗等。
  • 中国作家人生档案

    中国作家人生档案

    本套丛书名为“人生”档案,意思就是强调它的真实性。有的人喜欢或习惯读小说,觉得小说故事性强好看,其实真实的生活更精采,只要认真地甭理和总对,几乎每个人的独特经历,都是一本好读有益的大书。
  • 狄更斯

    狄更斯

    狄更斯生活在英国由封建礼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期。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大批小资产者贫困、破产,无产阶级遭到残酷的剥削而沦为赤贫。当时在英国发生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即宪章运动,给予狄更斯很大的影响,狄更斯从人道主义出发,呼吁统治者在追求个人利益的同时,不能剥夺劳动人民的权利,劝诫统治者要做讲道德有良知的人。一起来翻阅《狄更斯》吧!
  • 切·格瓦拉:未公开的档案

    切·格瓦拉:未公开的档案

    本书讲述了格瓦拉这位职业革命家艰苦而顽强的游击生涯。细致、独到、全面地呈现了切·格瓦拉“最后一位青春战士”真实而鲜活的人生。
  • 张曼新传

    张曼新传

    这是一部生动的传奇。他不是冒险家,却有着冒险家的无惧;他不是侠客,却有着侠客的肝胆,他不是慈善家,却有着慈善家的爱心。这是欧洲著名侨领张曼新的真实写照。这部长篇传记,运用独具特色的艺术架构和表现手法,浓墨重彩而又生动地再现了九十年代初张曼新挈妇携子勇闯东欧以及他出国前后种种奇特的生活遭际和天文夜谭般的奇特人生之族。本书将给您一个全新的视角,将带给您一个充满独特情感世界的精神领域!
热门推荐
  • 无界永恒

    无界永恒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转念一瞬,一念永恒,转身一晃,无远弗界。苦寂滅道、无智无得,心无挂碍,菩提萨陀。纵横众多世界,打破规则局限,摆脱时间束缚,缔造无界永恒。
  • 快穿:女主逆袭归来

    快穿:女主逆袭归来

    完成任务就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容熙表示很期待,亲爱的女配渣男们,看霸气容熙怎么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女配太渣了,宿主,怎么办?”“打”“渣男太无耻,怎么办?”“打”打遍天下无敌手,一言不合就开打。#我的宿主太暴躁,一言不合就崩坏。#
  • 无敌召唤魔主

    无敌召唤魔主

    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偶然发现一个尘封多年的箱子,他费力的打开。一个造型精致的紫色葫芦静静的躺在箱子里。葫芦里封印着很多大名鼎鼎的魔王和他们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妖艳的女子吃人的怪物作恶的魔头葫芦里群魔乱舞多年之后,小男孩背着这些故事行走天下,开启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新时代!
  • 紫霞志

    紫霞志

    命运就是这样,结局是怎样的,也无人知晓!默小言是选择了曾经的伙伴,还是同门师姐。经历着一次次的生死,总有一人能得到幸福!
  • 邪王绝宠:极品王妃很倾城

    邪王绝宠:极品王妃很倾城

    山谷中,她伫立谷底,风清傲骨。大殿上,她身披霞衣,绝代风华。昔日惨绝,她铁腕报与仇敌。今朝璀璨,她脚下铺满血色。揽钱财,收民心,她是北明第一摄政王妃。纳商部,兴军防,她得四国尊敬爱戴。助前世恩侣,惩前世仇敌,她使太子匍匐于地,跪拜裙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此生为报,抑前生情断。
  • 1998之欲火重生

    1998之欲火重生

    城少在一次奇遇下,重生到了1998年的学生时代,重回校园让他更加珍惜这些同学友谊,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都学业完满,城少凭着奇遇下附带的记忆能力,带着这些兄弟们在商界中,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糜,自然中间也发生了许多挫折、离奇、快乐、幸福和悲伤的故事…………
  • 幻想心髓

    幻想心髓

    如果一切都可以变回简单。我不会再想去做一个不一样的女孩,哪怕没有一样的爱情。
  • 嘿,我的冤家校草

    嘿,我的冤家校草

    她认为他是一个自大妄为,虚心假意,目中无人,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男人;他认为她是一个妄加判断,脾气暴躁,有眼不识泰山的女人;莫名的缘分,在木槿花旁,展开了一段搞笑幽默的青春岁月;蓦然回首,花开花落,原来你还在原地等我。
  • 愿与韶光

    愿与韶光

    你我是南北两头的潺潺溪水,终究会在与天空相接的海水中交汇。她十岁,他二十岁,开始总是不愉快的。“顾子程我不会把你当哥哥看,反正你不喜欢我。”她十八岁,他二十八岁,“现在你要是跟别人结婚的话,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终于不用养我了。”“我不养你愧对我爸,还有,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她二十六岁,他三十六岁,“语熙,我想结婚了。”“我愿意嫁给你!”“我有说跟你结婚吗?”“喂!顾子程。”
  • 政界乾坤

    政界乾坤

    从市里到县里,从县里到省里,尹几经历着官场的风风雨雨。官场如袖里乾坤,看似平静的生活却暗潮涌动,敦厚的笑脸后埋藏着难以察觉的虚情假意,不动声色的情态下包藏着石破惊天的野心。美艳的樱唇下吐露的可能是致命的舌信。市长史朝义沉浮于官场江湖,好色、贪婪而狡猾,道貌岸然地攫取着票子与女人,看似文弱实则嫉恶如仇的尹凡在市委书记的支持下暗中展开对史朝义的调查,一场殊死的权力绞杀悄然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