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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前天,绳姐还扯着他的手,就着火盆里的一点火,大人在说话,他俩在一边玩,他给绳姐说,饥得受不了啊。绳姐说,那你睡吧,睡着就不饥了。他说,不中,老饥,睡不着。绳姐扯住他的手出了门,引他到麦田里。西北风呼呼刮着。绳姐说,我给你挖大麦苗吃吧。章柿问,你知啥是大麦苗啥是小麦苗?知,知,大麦苗光小麦苗涩,大麦苗搁火里烧烧,吃到嘴里甜甜的。绳姐,别说了,我的嘴水流出来了。一会儿,绳的手里就抓了几棵大麦苗,两人回到屋里,用棍拨拉几下,埋到灰里,才一会儿,章柿就说,中了中了,快叫我吃吧。绳用棍又拨拉两下,大麦苗软塌塌地被拿出来,那青色更深更服帖了。还生着哩,绳说,再烧烧吧。章柿不依,从她手里夺过来,抖了抖灰,就往嘴里送。吃到最后一棵,才想起她,把手里那棵热乎乎的递给她,绳姐吃到嘴里,“喀嚓喀嚓”。

此时章柿的眼前一片模糊,满眼是绿色的麦苗,西北风“噢噢”地刮着。一条向西的路无尽头地通向远方,那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等不及麦苗长大,等不及来年的收成。绳等不及,绳的兄弟姊妹也等不及。有人送来多半袋子小麦,领走了绳,这点粮食当然吃不了几天,可是绳跟人走了,她兴许不饿死,家里也少一个吃饭的。绳的娘一心想给闺女做件棉袄,这闺女自落地儿就没穿过一缕新布。做一件吧做一件吧,不做这棉袄我心里过意不去,到死我都合不上眼。她去借季瓷的布,叫来季瓷帮忙。赶快做出来,叫这闺女穿上。叫人家领走吧,领走吧,领到哪儿是哪儿,领到好人家做好人,领到窑子里就去做赖人吧。我的闺女呀,你记着,你家是河西章的,你爷叫章长生,你爹是章聚财,咱赶的是白果集,颍河正西,一里半地,就是咱的家。记住没?你快十岁了,牢牢地记心里呀,要是你饿不死,要是你遇见好人家,叫你回来看看,你可得再摸回来,娘就是在坟里也得爬出来看你。我的闺女呀,你记住没?

绳走了。村子里的小闺女一个一个都悄没声不见了。

快过年了。从来没有觉得过年有这么艰难。季瓷拿出她那件从没有穿过的缎子夹衣,给章守信说:“我约莫着,你才犯过病十来天,不会再犯了,你把这件衣裳,还有这一对翡翠花,拿到南边去卖了吧。驻马店、信阳那一带遭灾不厉害,不拘卖多少钱都中,买成粮食回来,哪怕割上三两肉,叫老人、孩子见见荤腥。”

大镶大绲的、水红色的绸缎,经过几年箱底的珍藏,依然发着明媚的光。把这衣裳托到手里,季瓷才知道自己的手变得有多粗糙。

第二天天不明,章守信就出门往商桥车站搭火车去了。这是一趟开往汉口的火车,他买了去驻马店的票。

日头刚刚出来,火车飞驰在沙河桥上,章守信突然一头载倒在车厢里。人们大呼不好,叫来列车员,列车员看到他全身抽搐着口吐白沫,吓得不轻,伸手去身上摸,僵直直的,铁块子般。这个人要是死到车上,可就麻烦了。几个人商量,前面到站后,把他抬到站台上扔那算了。

火车进站了,两个列车员抬着他准备往车下送,连同他那随身带的小包袱。一个正准备下车的男人对抬着的人看了看说,这个人是俺邻村的,他这是羊羔疯,不能抬,叫他躺着,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列车员迟疑了,车上有人说,再看看吧,他要是再不好,或真的死到车上,下一站再扔也不迟。列车员放下了他。

火车载着阳光,一会儿怒气冲冲地狂奔,一会儿缓缓停下,喘口气,歇一会儿,又轻轻开动。章守信不再抽搐,也不再坚硬,慢慢地,他的身子像冰雪融化。火车一路向南,他像水一样静静流淌。过来过去的人从他身上跨过,有的人不小心踢到了他,他还是沉沉地睡着,温顺极了。

他醒过来,缓缓地坐起,四周看了看,仔细想想,才知道是在火车上。他看看自己的小包袱还在,放心了,问身边的人,这是哪儿呀?人家告诉他,前面就是信阳,快进湖北了。

后半夜,他背着一小点粮食轻飘飘地回来了。就只是晌午的时候,他吃了一块从家里带的苞谷面饼子,就着信阳街头饭馆寻的白汤喝了一碗,除此他再没有吃啥。袋子里还有一斤肉,不是正地方的。

肥肉切了,搁锅里炼了油,肉渣剁碎,和几斤萝卜搅在一起,一眨眼就不见了肉渣的踪影。包了扁食,这就算过年了。

章四海叫他的小婆给端来一块豆腐,章守信堵到灶火门口,大声地叫她再端回去。她娘赶忙接了豆腐,埋怨章守信不懂道理,谢了那小婆,把碗还给人家。用那豆腐做好了菜,章守信不吃。他站在院子里大声说,我看我不吃他的能不能饿死。

从夏天借粮交公那时起,章守信就恼了章四海,在门口碰上也不再叫他叔,他还想着,等他吃饱了,有劲了,早晚得找个碴儿打这老家伙一顿出出气。

在说书人的嘴里,冬去春来,多么轻松美好,上下嘴唇一碰,可对于饿肚子的人来说,春天是最难熬的季节,每一天都是严峻的日子,拿什么来填那个没完没了的无底洞呢?翻过了年,日子更不好过。漫长的春季,任啥吃的都没有,多数人家面缸里光溜溜的。

章四海家的豆腐也越磨越少,因为豆子越来越少了,豆腐对于饥饿的人来说成了奢侈品。终于有一天,他家的豆腐房不再冒烟。原指望见天用贱价买点豆腐渣充饥的人更慌了。

小季湾传来消息,土匪又把季瓷他侄弄走了。关在家里的花门楼上,放在粮食囤里,派人捎信来要钱。季先生把地卖得只剩十亩,还是凑不够人家要的数。地价越来越不值钱,三四十斤小麦就能换一亩地,最后季先生托人告诉土匪,就这点钱,先给你们,只求别伤着孩子。

饥。饥。这种折磨人的感觉在每个人的肚子里拧着,揪着,像是从肚子里伸出了枝枝杈杈的小手,在你心上抓着,挠着,叫你不得安生。人们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天一黑早早上床睡了,天快晌午再起,这样就少吃一顿饭。

章柿不上学了,他说不上学就能少吃点饭,就能天天在床上躺着不动弹,只等瞌睡来,一个瞌睡接上一个瞌睡那才好哩。季瓷说,不上就不上吧,回来拾柴火,过了今年,吃饱了饭再说。

他在床上躺够了,左等右等等不来瞌睡,就提着篮去拾柴火。他总是拾着拾着就走到村西头去。绳姐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她早晚一天也还得从这条路上回来。哪里有那么多柴火可拾呢?他往往出去半天,篮子空空地回来,小小的心里装满惆怅与忧伤。

这一天,章守信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喜滋滋地跳到猪圈里。猪早没了,可从前喂猪的糠壳还在,他仔细地用铲子起出来,用盆盛了水淘洗干净,摊在磨盘上晒干,在磨里碾碎。这时候,只恨当时喂猪时抛撒得太少。

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吃上,这世界看上去,啥都像是能吃的。树皮剥光了,树叶撸净了,一眼看去,世界光秃秃的。把全世界吃下去,肚子还是不饱。

章守信的爹娘开始浮肿,脸明晃晃的,脚脖子老粗老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他们说,别再做俺俩的饭了,叫俺俩饿死算了,有点吃食先紧着俩孩子吃吧。

政府在北乡十几里外的杜湾设了施粥锅,见天熬一大锅红薯糊涂,庄上有几个人拿了碗去,有时能喝上,有时跑得慢了碗里没任啥,光溜溜地回来了。

有本县在天津做生意的一个商人听到家乡遭灾,回来设粥场,在县城施了三天粥,明天起,到白果集支锅施粥。季瓷叫章守信明早去,自己喝饱了再端回来一碗,章守信不肯,季瓷说,人都饿成这样了你还死爱面子哩,都挤在一团儿了,谁知谁是谁呀。见季瓷要生气,他说好好好,我去。第二天天不明,他在季瓷的催促下出了门。

已经出正月了,颍河里的冰还不化。他往桥头走,突然听到河里“喀嚓”一声响,冰裂开的声音,这才看到河里有个人,手里拿个碗,急急掉进了冰窟窿。章守信下了河往他跟前去,脚下也一响,他又退了回来。见那人伸着手,扒一块冰,掉下去一回,再扒一块,再掉一回。河面上的冰口子越来越大,眼看快够到章守信了。章守信听老人说,冰要裂的时候,就轻轻趴下,身子往后退。他现在只是小心地趴着,向那人伸出手,那人向他这边扒来,扒一下,掉下去一回。河边、桥上有了不少人,都是拿着碗去白果集的,他们站下,看着河里的人挣扎,没有一点办法。终于,那人头一歪,手一松,在那个巨大的冰窟窿里不见了,只有那只碗留在冰面上。

章守信小心地退回到河岸,问路上的人,这人是谁?咱得去给家里报个信儿呀。一个男人把碗往怀里一揣,说,日他祖奶奶,我也不喝那一碗米汤了,走吧,人是俺庄的。两人怀里揣着碗走了三里地,来到双周。那人前面带路,进了一个破烂院子,一声声喊着大娘,来到屋里,见床上躺着个老太婆,又喊一声,还是没动静,二人走到床边,摇了摇她身子,不睁眼,手放到鼻子下,断定不出气了。那人说,唉,等她孩去给她到集上端米汤哩。

听说,那天白果集上施粥点上挤死了两个,撑死了一个,在去往白果集的路上,还倒下了好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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