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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圣中,明肃太后垂帘渐久,阖宦用事,竞欲过尊母闱以徼权宠,上势孤弱,中外疑之。四年冬,仗前诏:至曰,皇帝率百僚上太后寿。时范仲淹职秘阁为校理,上疏请皇帝率亲王皇族于内中上皇太后寿,请诏宰臣率百僚于前殿上两宫寿。太后不怿,遣大阉下仲淹章于==,问其当否。晏殊方为资政殿学士居京师,尝荐仲淹于朝,遂贬职秘阁,闻其事,颇忧惧,亟呼仲淹于第,切责之曰:「尔岂忧国之人哉?众或议尔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苟率易不已,无乃为举者之累乎?」仲淹方对所以当言之意,殊又折之曰:「勿为彊辞也。」仲淹退,移书殊,略曰:「若以某好奇为过,则伊尹负鼎,太公直鈎,仲尼却侏儒以尊鲁,夷吾就缧绁而霸齐,兰相如夺璧于彊邻,诸葛亮邀主于敝庐,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乔仗策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耳。若以邀名为过,则圣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劝。庄生云『为善无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说,岂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高,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某患邀之未至耳。某昨辄言国家冬至上寿之礼,斯言之有罪,必不疑其幸觊也。敢轻一死,以重万代之法。盖一人与亲王皇族上寿于内,则母子之义亲,君臣之礼异;与百僚上寿于外,是行君臣之礼,非敦母子之义。今两宫慈圣仁孝之德而行此典,则未见其损。奈何后代必有后族彊盛,窃此为法,以抑制人主者矣。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傥进用于时,必有甚于今者,庶几报公之清举。如求少言少过之徒,则滔滔天下皆是,何必某之举也。」殊甚惭服。

吕夷简、王曾同在相府。曾公忠守道,夷简专用小数笼引党类,复纵其子公绰交结人士,盛纳货赂,其门如市。曾知而恶之。夷简权宠益盛,范仲淹辈数于上前攻其短,既而言者相继斥逐,曾寖不乐,然曾性淳厚,又不欲有欺于同列。一曰,先白夷简欲面启求退,夷简止之曰:「更俟旬曰作表章,当与公同避贤路耳。」而夷简急拜章求罢,不复白曾,曾颇后时。上乃疑曾不能容夷简,曾怒为所卖,乃密陈夷简赃私,坏公朝纲纪。上乃诘曾实状,曾素不知主名,不能对,遂两罢政柄。夷简以使相判许州,曾止以资政殿大学士判郓州。夷简荐王随、陈尧佐作相,二人皆无应务之才,随又多病,数在告,未几为谏官所论,皆罢。上复思夷简,终再用焉。

薛奎参预宰政,颇质厚任真。明肃太后将行恭谢宗庙之礼,自吕夷简而下皆阿顺听命,独奎抗议不屈,明肃深忌之。然众议已定,遂备法驾容卫,一同帝者,识者颇以为忧。及明肃崩殂,夷简等皆黜补郡,独奎留焉,意将倚以为相。及李廸再居相位,疎直不达时务,上察其材短,未有以济之者。时范讽方以言幸,乃论非夷简不可,奎遂稽于大用以至终,知者惜之。李廸既与丁谓论事得罪迁徙,淹沦久之。上即位,知其名节,深所属意。明肃太后既崩,吕夷简等皆罢钧轴,亟召廸为相。廸朴忠寡材,但务广推恩惠以悦人心。首下诏收叙诸罪废之官、赇汙奸狯之人、众所共弃者,皆复爵秩,授以民政。又勅铨选吏登十二考者,不以保任,例改京朝官,得疲软奸赃、眊乱不才者几二百辈。劝沮之法由玆益坏,人望替矣。暨夷简复来,谗间者曰至,廸遂降黜,以太常卿知密州。

范仲淹入参宰政,富弼继秉枢轴,二人以天下之务为己任。谓朝政因循曰久,庶事隳弊,志欲剗旧谋新,振兴时治,其气锐不可折。仲淹建议塞廕补之滥,复限以年齿,定磨勘之法,由博士迁尚书外郎,由外郎升郎中者,非荐慰不以名闻。弼皆赞助其说,果推行之。由是中外希迁赏者煽谤曰炽,仲淹不自安矣。先是,京邑羣司有大阉诸宦领之,如皇城羣牧者,皆卫士国骏,目指气使,动心如意。或十余岁不代,次当补者徒羡望不可得。弼与韩琦协议,制以三年为率,不得复有干请,久任者悉奏更之。由是阉宦大噪,恶弼如枕干之仇矣。仲淹自以久事右鄙,羌势未宁,愿出使以专西略,遂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弼自以累使北戎,再讲和约,朝廷每论北事多以任弼,乃慷慨许国,力请宣抚河朔,裁辑边务,为预备之计。二人既出,攻谗者接踵而至,谓仲淹、弼不忠,务欲倾摇邦政,觊幸功名。上渐疑之,乃罢仲淹参知政事,知邠州;罢弼枢密副使,知郓州。时谏官欧阳修、余靖辈,咸以协同弼等,箴议时政,渐以他事被逐,目为朋党。浮薄竞肆攻诋,希执政意以致好爵,仕路险薄,益无耻矣。议曰:君子小人各以汇举,盖声应景附,自然之理也。近世并立于朝,以道德相劝摩,为众所媢者,皆指之为党。未知同心一德以济天下者,由何道而可致哉?

夏台叛命之二年,势益炽横,朝廷疑其有吞噬关中之意,由是献议者请修潼关以拒之。时宋庠参预大政,锐意主其意。遂诏兴板缩,置楼橹战具,回关门而反阖之。关中士民嗟怨,谓朝廷弃之矣。甚者取材兴役,半出于华阴,其民之心可知,然见者则知其无益于备,而徒失民心。朝廷后知其非,悉命撒毁之。

景德初,契丹大寇河朔,章圣将幸澶渊,中外人情震惧。车驾发京师,六军奏作乐,上疑,问左右,杜镐前曰:「周武伐纣,前歌后舞。」上悦,遂作乐,人情颇安。

乾德二年,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时中选者唯頴贽一人,自是罢不复举。至咸平中,始复举之,所对策限以三千言。景德后,又先于中书试六论,应系条式者方预临策,益为艰峻矣。近制试论于秘阁,数时之间敦迫取就。旧试制举人纳卷不许踰申刻,盖虑及酉则皇城掩关故耳。有司不详故事,乃不许及申刻,试人眎景高下,窘蹙成文,故每三四岁一举,所得不过一二人而已。

庆历初,夏寇方盛,陕西四路并任儒帅,久而未有成功。时吕夷简为相,上深所注意,夷简因言四帅皆儒臣,于军政非便,奉禄又薄于偏裨,遂皆除观察使,欲责其成功。时范仲淹帅环庆,素为吕所恶,及授命,乃抗章辞让,言「臣闻先王爵以让德,禄以报功。诸侯之失德者降其爵,诸侯之有功者增其禄,此百代不易之典也。又闻贵位者为其近于君也。汉遣御史绣衣持斧,出按二千石。唐御史之出,节度使以军礼见,所以表朝廷之重也。学士丞郎出则居廉察刺史之任,入则复其位。自五代之乱,措置乖失,廉察刺史遂为武官,学士丞郎一出谓之换过,入朝既不复其位,故士大夫宁甘薄禄而不乐换者久矣。况今用兵之际,事系安危,今曰之命,理有利害,臣若嘿嘿而受之,一则失朝廷之重势,二则减议论之风釆,三则发将佐之怒,四则鼓军旅之怨,五则取夷狄之轻,六则贻国家之患。何以言之?臣与韩琦并命陕西,初为经略安抚副使,次则分领秦、庆二州,兼本路部署司兵马公事,次则进秩为本路都部署兼经略安抚招讨等使,皆以学士之职行都统之权。是用内朝近臣出临外阃,以节度诸将,孰不以朝廷之势而望风禀律?臣辈亦以内朝之职,每视诏令之下,或有非便必极力议论,覆奏不已,期于必正,自以近臣当弥缝其阙而已。今一旦落内朝之职而补外帅,前在左右丞、诸行侍郎、节度留后之上,今降于知制诰待制之下,使居方荣、刘兴之下列,以外官而行都统之权,此失朝廷之势,一也。又既为外帅,则而今而后朝廷诏令之出,或不便于军中,或害于边事,岂敢区分是非,与朝廷抗论?自非近臣,无弥缝其阙之理,纵降诏丁宁,必令覆奏,而臣辈岂不监前代将帅骄亢之祸,存国家内外指踪之体?此则减议论之风釆,二也。又臣至边,常责将佐当图实效,上报国家,勿树虚声,妄求恩奖。故得岁年以来所奏边效稍稍得实,不至矫诬。臣方经制补葺,以救边防之阙,而西贼昌炽复来。今大臣将三换宠数,将何面目责诸将之实效?此则发将佐之怒,三也。又闻自古将帅,与士旅同其安乐而共其忧患,士未饮而不敢言渴,士未食而不敢言饥。今边兵请给,粗供樵爨醋盐之费,食必麄糲,经踰岁年不治肉味。至有军行之时,羸不胜甲,弃而埋之,负罪以逋,不能远者皆捕而斩之。臣虽痛而不忍,岂敢慢法哉!或有危逼,欲使此等之心同忧患,为国之用,不亦难哉!昔禄山之乱,河北三十余城俱归于贼者,非皆攻而下之,由于众心无恩,当未危之时,勉以从事,及既危之后,翻然改图,劫长吏以应贼,皆此类也。臣每思之寒心,亦欲获厚禄养敢死之士,以备寇患。今战士养有常廪,赏有常格,臣得千钟之禄,千金之赐,岂敢私与死士哉?徒聚之于家,使彼目而衔之,以待其衅耳。臣恐此辈一旦仓卒,乘怒而发,劫长吏以应贼,为国家之患矣。此则鼓军旅之怨,四也。又臣闻内列三公九卿,外分五侯九伯,以安天下、威四夷也。臣自边上熟户蕃部皆呼臣为龙图老子,至于贼界亦传而呼,且不测其品位之高下也。今贼界沿边小可首领,并伪置观察团练之名,臣若授玆新命,使蕃部闻之,适足取夷狄之轻,五也。由斯以往,必败乃事,宁不贻国家之后患哉?此六者,臣上为国体而辞之也。再念臣世专儒业,遭逢盛时,以文艺发科。陛下擢于秘馆,处之谏司,历天章、龙图之职,可谓清切矣。寒士至此,大踰本望,儒者报国,以言为先,如臣曩者以言事,效贾生恸哭、长太息之说,黩于圣听,==弃,屡经贬放,亦以塞朝廷之薄责矣。而臣自追其咎,未尝怏怏,此搢绅之所谅也。前年春延安之战,主将不利,大挫国威,朝廷有使过之议,遂及于臣。逮至延安,竭心悉力而处置之,间不合朝廷之意,既废复用,无所逃遁。臣颠沛十载,灰而复燃者数四矣。自知非将帅之才,岂可以了大事?但国家急难之际,边鄙乏人,臣以事君之心虽知屡困,曰勉一曰。伺将帅得人,臣则引退丘园,歌咏太平,虽多难之夫,有全归之乐,此臣之所期也。臣粗守廉隅,朝廷岂以贪夫畜臣?落近职而增厚禄,将令常居边鄙,永谢丘园,非臣之所期也。臣本有风眩之疾,闻命以来,心堕气索,不知其涯。缘臣夙夜乃事,精爽已乏,量臣之力,岂堪武帅长为荷戈之事乎?此臣为私心而辞之也。伏望尊号皇帝陛下,垂曰月之明,发于独断,追还新恩,许存旧职,则是以内朝近臣经略边事,节制诸将,其体重矣。而况儒臣、武士,所习不同,所志亦异。臣辈不愿去清列而就廉察之厚禄,如方荣、刘兴辈不愿减厚禄而就学士之清列矣。如使四路之帅,上失其势,下挠其志,沮丧不乐,意衰神瘁,则百事隳惰,岂复能振谋发策,为国家长城之倚哉?恐非陛下推委,使人尽心之意也。一昨宰臣坚让三公,虽已行之命,蒙陛下特俞其请,臣今冒犯天威,为国体而辞之者六,为私心而辞之者一,苟不获命,臣当系身庆州之狱,自劾无功冒赏之过,又劾违制之罪,以听于朝廷。假使朝廷极怒,臣得死于君父之命,犹胜贪此厚禄,败名速祸,死于寇乱之手。此臣所以知其退而不知其进也。唯天鉴处之。」夷简覩奏不乐,然逼于物议,未几,并他路皆罢廉察,复学士之职焉。

寇准在相位,以纯亮得天下之心。丁谓作相,专邪黩货,为天下所愤。民间歌之曰:「欲时之好,呼寇老;欲世之宁,当去丁。」及相继贬斥,民间多图二人形貌对张于壁,屠酤之肆往往有焉。虽轻訬顽冥少年无赖者,亦皆口陈手指,颂寇而诟丁,若己之恩雠者,况耆旧有识者哉!

谢绛,吴人,雅秀有词藻。景佑中,知制诰,然轻黠利脣吻,人罕测其心,时谓之十一面观音。与范讽同年,素为范所薄。及庞籍讼讽,两被黜。时王尧臣当制,绛求代草其词,籍诰末云:「季孙行父之功,予不忘矣。」盖指讽为四凶也,论者益畏之。未几,出守南阳,遂卒于官,疾亟自噬舌,噀其血肉。闻者深鉴之。

范讽,齐人,性疎诞,不顾小节。尝忤外计,乃弃官求监舒州灵仙观。庄献太后临朝,闻其俊迈,召拜谏官。好大言捭阖,时亦有补益,当涂者皆畏之。任三司使,阙略财计,议者以为任不适其器。好朋饮,高歌噭呼,或不冠帻,礼法之士深疾之。时人颜太初作《东州逸党诗》以讥,识者亦以讽非廊庙器。未几,被黜,遂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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