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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某甲家有狐为祟,驱之益横,甚至扰及左右邻居,箱笼无故火出,秽物死鼠时埋饭甑中,妇女亵物弃于街道。甲患之,诣龙虎山请天师符,归家悬之,亦无所畏。意女必有道术,因往哀之,祈其一临治之。女笑曰:“是非我所长也。符囗敕勒,我皆未晓,不将作王道士斩妖,流为话柄哉?”甲再三恳之,不得已,遂往。及门,骤有一巨砖飞来,几中女肩。女怒,掷剑空际,则室中狐鸣,已断其首。女曰:“其害已途,君可高枕而卧矣。”女归,即有一白须老翁持刺进谒,女以素昧由来,异焉,姑延之入,则苍髯古貌,道气盎然,谓女曰:“同属玄门,何相凌之甚哉?子孙即有不肖,盍先告我,我自能治之。乃遽以三尺加之,是曷故哉?子志在报父仇,今我之仇,将于谁报?许真君犹我后辈,勿谓子剑甚利,可以妄杀也。”女始知为狐祖。因答曰:“子固涂山氏之苗裔也?但当伏处岩穴,远隔人间,自然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乃祟扰平民,逞其狡狯,论厥典刑,当居何等?子自谓能治其子孙,则当人家呼吁无门时,何遂聋聩若罔闻知哉?子休矣!毋撄我虑。”翁无以对,情志沮丧,仓猝下阶,踣地,遽化为苍狐,转瞬已杳。女谓士人曰:“此狐按以阴律,罪未至死,我杀之,未免过甚,子可诵《心经》《往生咒》各万遍超度之,借以忏吾过。”

女以洞庭东西两山之胜甲于吴下,谓:“此间原系福地洞天,天仙之所宅,不谓山中人尘容俗状,类皆汩于铜臭,负贩远方,佳景当前,弃而不顾,绝无楼台亭榭之胜,泉石花木之幽,竞作坟墓,转为鬼窟,惜哉!余意湖中当筑长堤,如白堤苏堤故事;连两山而为一,中建环桥十有二,以通舟行;濒湖悉栽荷花菱芡,花时万顷清香,一堤明月,岂不乐哉?堤上多种垂杨并松榆梅李之属,以荫蔽行人;莫厘缥缈之间,筑精舍数百椽,为出世之士栖真养静所。”女虽有此言,后入峨眉山学道,一去不返,未竟其志。

徐仲瑛徐仲瑛,湖北人。少随父经商于蜀中,于成都负郭诸山,经历尤稔。父死,遂绝迹不往。于汉设肆,权子母焉。生虽贸易中人,雅好文字,喜作诗歌,常于文人学士往来。弱冠尚未娶,人有以姻事言者,生笑曰:“世间安得有情如媚狐,有才如艳鬼,性既风雅,貌又秀丽,与为伉俪,差足以慰我心耳。”闻者多哂其妄,谓:“徐氏子择偶,乃不求之人而求之于鬼狐,真奇想哉!”生亦不与之辩。

生性绝警慧,见友人习帖括,亦戏为之,居然入彀。共劝其操举子业,一试而获隽,得补博士弟子员。是岁适当大比之年,群怂恿往赴秋试,曰:“君之文如应北闱,真投时利器也。”生亦欣然乐从,冀以一觇皇都之壮丽。遂纳资为附贡生,束装偕友北上。道经山东济南,生忽患病逆旅中,不得发。因请友先行,疾愈即当继至。友去,生病益沈重,呻吟床蓐,秤药量水,恃仆一人。一夕,瞀乱中忽有一女子径前揭帐,手持药瓯请饮,爰扶生起。生亦不辨谁何,一呷遽尽,觉药味香烈异常,一缕热气,直下重台,并达丹田,精神顿为焕发。回视女子,倏已不见,惟于扶掖之际,觉肌肤之滑腻,芗泽之幽韵,无以复比,转疑神女降世,救度有缘人,病起,设位炷香,再拜祝谢。自此功名之心顿淡,顾以逆旅甚嚣尘上,非养疴所宜,适相识之友有别墅在城南,精舍数椽,颇有泉石花木之胜,堪以养静,遂移居焉。

一日,黄昏饭罢,银灯初上,听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孤馆秋深,殊涉遐想。偶检韵牌,思作一诗,遂微吟云:“孤灯对影不成双,冷雨凄然入小窗。”思久未续,沈吟再四。忽闻窗外有笑声曰:“素以诗伯自居者,抑何诗思苦涩乃尔耶!”生疑同伴见访,作此戏词,启扉招之入,则一十七八岁之女郎,皓齿明眸,淡妆高髻,光艳如神仙中人。生长揖逊坐,问是谁家宅眷。女曰:“病魔甫退,何遂忘却女华佗哉?”生遂再拜谢活命恩,曰:“卿果是赐药仙姝,小生当何以报德!”女曰:“知君是雅流,故来相近,非望报也。且于君亦有所利。”因续生吟云:“只为窥君檐畔立,夜凉罗袜踏秋江。”生亟赞其佳。女于案头翻得生诗稿,曼声吟哦,意致潇洒。生戏之曰:“卿欲厕绛帷作女弟子否?”女笑曰:“君作余师,尚嫌其早;倘欲迭唱联吟,亦未知谁为伯仲耳!”宵深,女佯欲去,生挽留之,遂止宿焉。女于枕畔自言:“何姓,字洛仙,素居山左。姊妹四人,己最居长。三妹皆已远适,己独留此。近以文君新寡,故逢相如遂作夜奔耳。君勿以荡妇视妾,致操《白头吟》也。”生曰:“余赖卿再生再造,复得双宿双飞,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勿致乖离,是乃余心耳。纨扇之捐,卿其勿虑。”由此女无日不至,夕来晨往,率以为常。九月杪,诸友报罢出都门,讶生尚留不去。生谓:“此间颇有山水之胜,友朋之乐,仰屋著书,闭门觅句,既省酬应之烦,又得诗书之趣,云何不快?”一友曰:“恐外间或有佳遇,以此作寻花问柳计耳。”一语正疵著其隐处,生不觉红晕于颊。或有劝生返驾者,生持不可。诸友遂行。生一住两年,与女商应京兆试,挈之偕行。女曰:“适以《易》占,恐非吉兆,其繇词曰:“天边凤拆,枕畔鸾分。名既不成,利无所遂。妖术自祸,莠言当诛。远举高飞,别有天地。‘“生不信,必欲一往。女慨然曰:“此数也,不可逃也!“

匆促遽行,寓于宝珠胡同。距寓斋数十武,为赣宁会馆,中住羽士邱真人者,托名自龙虎山来,出张天师门下,先持刺谒生。生漫遇之。邱曰:“观君室中,妖气旁溢,恐于君大有所不利。请一见僮仆,以决是否。”生曰:“余自济南携眷属至此,一二走价外,悉女鬟也。”邱曰:“妖在是矣。其来也必不由正道。”因于袖中出三符授生,曰:“以此分贴房闼床帏衾枕间,其怪立见。”生漫应之,随夹置书卷中。夕间,女翻阅书史,见符,惊曰:“此从何处来?”生具告焉。女凄然曰:“曩日所占应矣!君既不信,胡为受之?想我两人缘分尽于此矣!”生剖析百端,女并不言,立焚其符,奋身向外走,转瞬已杳。生为之恍然若失。翌晨,忽喧传会馆中门户不启而羽士身首异处,粉墙上留血字一行云:“杀人者徐仲瑛妻何洛仙也”;枕函遗匕首一具,上刻“精”二字,旁有小字一行云:“鲁国奇女子洛仙珍玩”。生为之铭曰:“出入匣中,飞行天外。避之者生,犯之者死。”巡逻者即欲絷生去。生以重赂贿差,携资急遁。计不如奔蜀,少时之所游历也。自芝罘溯宜昌,悉附轮舶,未浃二旬,已抵成都,主于旧所识谢家。

谢为黔阳人,需次蜀垣,听鼓应官,景况亦殊窘。时生挟资颇丰,赖其沾润,裘服华焕。谢本工六法,花贲禽鸟,栩栩欲活,生为之延誉于富商,前后所获无算,谢颇德之。询知生尚未娶室,思以第二女配之,蓄此意尚未言也。盖谢有二女,一长一次。长女貌尤娇丽,十六岁遽逝;次女年亦及笄,能诗词,工书画,若无长女在前,亦一时之秀也。生时入内,曾以通家礼见,甚赏其美倩。一夕,挑灯独坐,繁响俱寂,忽有款关求入者,启之,乃一十五六岁丽人也。惊问何来。女嗫嚅不对,固诘之,则曰:“余东邻陈氏女幼婉,素与谢家阿为闺阁交。余父亦楚北人,在此作丞尉。以与郎君同籍,故然至此,冀与郎君偕归耳。”生见其秋波微睇,媚态横生,不禁为之魂销神夺,遽尔拥入帏中,极尽缱绻。由是往来无间夕。生询家中尚有何人,何以能蹈隙时来。女泫然出涕,曰:“父母俱丧,依于舅氏。妗氏待之薄,故日思归家。君处此间虽快意,岂若故乡之安善?语云:“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君若有意,妾伴君同发,途中当不寂寞。此身既属于君,万死相随,愿君勿弃妾也。”生告以洛仙在山东手刃羽士,必至株连,恐故乡非乐土也。”女曰:“洛仙非何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冰肌玉貌,秀绝人寰者乎?左臂有一小赤痣,晴则现,阴则隐,卜之无不准,真奇人也。今闻在峨眉山修道,盍往访之?与之同行,必无事也。”生曰:“设彼不肯,奈何?”女曰:“缘至推不去,缘尽挽不来。君与洛仙尚有三十年世上缘,既见君面,必不提往事也。”

生托言游峨眉山,约女相待于城西大树下。比生临,而女已先至。结束为远行妆,益形媚。既抵山麓,女曰:“妾有族姑在白云峰下作女道士,可宿其观中,彼必知洛仙踪迹也。”女姑清风道貌,飘然作世外想。女遽问洛仙消息。曰:“适来挥麈清谈,想尚未去。”命妪促之来。则容光如旧,已改道妆。见生,泪荧然,不作一语。生深自引咎。洛仙曰:“与君无预,数当如是也。君去后,深恐累君,乃以竹杖幻君形,诣官申诉,已为君消释矣。”洛仙见女,顾生曰:“此君之所欢欤?既得新人,遂忘却旧人耶?”生曰:“如其忘也,何为跋涉千里,前来寻君耶?幼婉情意拳拳,尤系恋于君也。”洛仙曰:“吾亦知之。前言特戏之耳。”是宵喁喁谈别后事,彻旦不寐。洛仙曰:“今见君,又深一重障碍矣。特妾与幼婉皆不能为君生子,以延嗣续。谢家欲以阿配君,真嘉耦也。妾偕幼婉同返汉,整顿门楣,摒档姻事;君则驰至蜀中行亲迎礼,计程一月,当可坐拥三艳矣。君亦何修而得此哉!”生从之。却扇之夕,阿与幼婉貌相仿佛,神情举止,亦复有一二端似者。生甚疑焉。询知固有一姊,甫笄而夭。出观小像,酷肖幼婉。阿既归生家,突见幼婉,警惧异常,啼而走。后生为之白其前后颠末,女始晓然。幼婉曰:“余得炼形之术,乃得再履人世。幸为秘之,否则恐骇物听。”

后生贵为大司寇。洛仙居生家三十年,并无他异。一日,特设盛筵,嘱生遍邀省垣中督抚司道,宴于其家,环坐作团栾会。下午,雷雨忽作,霹雳屡震,不得下,天既晴霁,群见司寇坐下有白狐出走,倏忽已渺。入视夫人,不知何时已去。于是始知洛仙之来,盖为避雷劫也。

陆月舫

曹柳平,武林世家子也。少好读书,略观大义,不求甚解。家故巨富,有园林池馆之胜。性喜游览,良辰令节,必招宾朋小集,或赋诗作画,或觅句联吟,率以为常。诗苟不成,弗相强也。园中有池甚巨,宽广约数十亩,遍栽荷芰、菱芡之属。

一日,将近中秋,月明如昼。生方独酌于亭上,忽闻空中笙管悠扬。出亭仰而视之,见天际一画船,彩云护之,渐行渐近,既而渐下。生喜极欲狂,招之以手。船首一人,长髯飘拂,俯视生而笑。生命设香案,叩首默祷,求仙人俯履尘世。祷未毕,而仙船已下降池中,容与中流。船中灯火辉煌,东西列坐约四五人:长髯者作羽士装,踞坐船头,高吹玉,声可裂帛。居中独坐者为白袷少年,斜挥羽扇,潇洒不群。西面一女子作道姑妆束,举杯未饮,若有所思;东面并坐二人,皆十七八岁女郎也,其一支颐不语,其一抱琵琶唱《懊侬曲》,宛转缠绵,令人销魂荡魄。举家惊骇。生戒勿出告人,园门悉加扃键,令僮仆肃侍无哗,炉中多炷檀旃。径持刺棹小舟往遏。

长髯者欣然起立,向生曰:“子亦来乎?洵有缘哉。”逊入舱中,与少年相见。少年亦起为礼,曰:“虚左以待者久矣。”指道妆女子曰:“此藐姑射山仙子也。二千年未入红尘矣。”指支颐者曰:“此谟觞中司芸仙子,专管天下书籍。今闻下界天南遁叟将其生平著述尽付剞劂,仙子将取其初印善本,收之别馆,特往下方一行。”指唱曲者曰:“此绛云阁仙子,与君有二十年伉俪缘。”正言及此,琵琶划然遽止,闻言,双颊为酡,遽以席上紫葡萄掷少年面曰:“同是游戏人间,何得造语底人?”少年笑曰:“他年却扇时,当以一杯为寿。”女遂俯首,拈带不语。生视其丰度翩跹,姿容秀曼,不觉心为之动。少年于生及女前各飞一觞至,曰:“即以此为合卺杯。”生举杯一吸而尽;女含羞,几若无地可容。生睨之,益增其媚。长髯者曰:“仓猝间遽谈婚姻,本太孟浪。今请男女合坐,洗盏更酌;有入游语者,罚以金谷酒数。”于是长髯者与藐姑仙子同坐,少年与司芸仙子同坐,绛云仙子逡巡欲避去,长髯者以绿玉巨斗注酒满其中曰:“能浮三大白,再请言他。”女乃偕生并坐。拇战飞觞,各极其乐。

少年曰:“今夕西湖月色当更佳,盍往观乎?”长髯者曰:“善。”即命舟子飞而去,须臾已至。澄波若练,万籁无声,六桥烟柳,凉露如沐,远处但见渔火两三而已。生思天河中当别有妙景,昔年张骞曾乘槎一至,应非凿空语,因问少年曰:“子船得毋自天河中来耶?”少年曰:“此乃月中画舫,嫦娥所制,每夕打桨以迎后羿者也。今宵嫦娥应西王母招未返,余故借之以作清游耳。子欲游天河,当偕子一行。”即唤舟子转舵。

适值风顺张帆,其行甚捷,惟见天星历历在船旁,手若可摘。最后入星丛处,即天河矣。其清彻底,望下界若琉璃。行渐进,益觉奇寒不可耐,齿震震作声。绛云仙子视生而笑,因于袖中出衣一袭授生,令生服之,曰:“少顷至月宫,恐益冷也。”生视之,质系轻,柔滑无匹,浑织无缝,真天上五铢衣也。服之,体顿和暖,向女申谢。少年笑曰:“但此一端,未足以见阿卿之爱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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