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5年5月，秦川大地上的阳光已是很炙热了，穿上半袖也找不到多少凉意。我忍着这样的热浪再次来到秦始皇陵，被眼前的变化镇住了。我这真是第二次来吗？18年前的记忆顿时苍白，那张存于心中的底片再也无法打开。
这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整个陵寝四周都已是花团锦簇，松柏成林。望着那一人来高的青松一排排如阵似带，再想想不远处的兵马俑，就会让人往一块儿联想。那些两千年前的陶俑们兵容整齐，气宇轩昂，即便是打开了冰山的一角，也让人能感受到当年秦帝国的鼎盛与强大。而我眼前这些青春松柏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时代气息，也许接通了两千多年前的文脉地气，把秦始皇陵护卫得肃穆森严。拾阶而上，来到陵寝的顶端四顾，远山如屏，渭水似裙，平川苍茫，村镇都市星罗棋布。信手指处，不过一二个高楼的轮廓，在视野中模糊。
没有乾陵的依山傍水，高大伟岸，却在这平川处突兀挺拔；不容忽视地矗立让更多的帝陵为之汗颜，也让我这个登临者感受震撼。我想把它当做一个垫步，尽管这个比喻有损于它的高大；但秦陵不以高大自居，却以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叫它“绝对高度”让每一个观瞻者、登临者从内心深处来一次彻底地清洗和自觉地丈量。我感受不到帝气会带来的运气，让人人官运亨通；我相信更多的登临者是冲着这段历史来的，是冲着这一绝对高度来的。也没有因为所谓的灵气而让我跨越时空如醍醐灌顶得到一部天书什么的幸事；相反，我不能自已地站在这样的一个高度，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狂妄和肤浅，不得不掂量肚里的那一点点文墨究竟能够涂鸦一个什么程度。我，一个可怜的知识分子，一个普通的文化人，从来也没有思考过应该怎样传承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面对这样一份厚重的历史，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储备过于苍白。一个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秦始皇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难道仅仅是秦的始皇帝吗？两千多年来，他又有几次退出过中国的封建历史呢？
热浪让我的身上流汗，责问让我的心里流汗。我知道我的手里心头一直捏着一块拧不干的湿毛巾。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一个文化人的幸事。旅游使我找到了一条回归文化的道路。我钦佩陕西人的这种文化觉悟，他们自豪于脚下这一块黄土掩埋着无数帝王的尸骨，隐蔽着无数代历史的光阴，珍藏着华夏文明的渊源绝版。他们在做大做强旅游产业的同时，把一个个尘埃落定的历史以一种新的形式修复着。尽管这不是历史的还原，但是民族精神的传延。我们没有理由去要一段真实的历史，但是我们同样没有理由割断历史文化精髓的积淀与传递。也许旅行是一种形象的漂泊，才让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文化的饥渴。回归文化家园的游子之情一直激励着我自己。在每一个旅途的景点上，我一直兴奋地享受着回家的感觉。我在想，什么是我们这个家园的精神支柱呢？《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底蕴吗？在我们这个敬畏上天，敬重君子的民族中，这就是我们的天条吗？我踏在历史的五线谱上，踩响了心灵的切分音。
我刚从秦陵的地宫出来，当然这不是真的，是一个想象中的仿制品。其实，后人面对的历史又何止是这样呢？那个真正的秦陵与它究竟有多大的出入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始皇就这么做了，他生前死后都操心着这个天下，总是放心不下。这个疆域辽阔的大中国，这个政令畅通的大中国无论如何都是他爱不释手的至宝。他放不下这个大帝国，他也不允许这个帝国忘了他。他把她微缩了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微缩的景观埋藏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的秦始皇已经顾不上这个天下了，他只是小孩一般的把她藏起来，怕人偷走。这里应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把天下视为己有，生即带来，死当带走；一种是他也知道这个天下不会永远属于他和他的子孙，他只是想用隐语的方式告诉后人，要爱惜她就像爱惜自己的心头肉一样。两种说法都应该有，一个帝国的始皇帝在他精力充沛，权力顶级的时候，会把这个帝国当做是自己的，会为她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但当他年老神衰，行将就木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个帝国实际上充满着变数，他不希望这个变数太大太离谱了，便会做出很多于这个变数大相径庭的做法。也就是说，面对无法改变的历史规律，一个人，哪怕是这个帝国的皇帝都会把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离奇古怪，匪夷所思。
秦始皇肯定是一个很大气的人。公元前221年，他统一了六国。战火还没有完全消退的时候，他主持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如果编个代号的话，这个会议就叫221会议，会议主题就是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帝国。丞相王绾主张师承旧制，顺尊周德，分封治天下；廷尉李斯主张废旧创新，郡县治天下。他端坐在咸阳宫中听着双方激烈的辩论，凝神远眺。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他看得更远。在历史的时空隧道里他来回穿梭，为这个即将一统的大中国设想着美好的未来。在没有经验凭借的那一刻，他凭借着自豪与自信，果断地选择了李斯，那一刻影响了两千年。八年后的213会议，他又一次把这个问题提到了会议议程上。这次的辩论更激烈，简直就是血雨腥风。结果坚持分封制的淳于越和他的同盟被一个坑活埋了，一大批古书籍遭到了焚烧。中国是一个为改制而流血的国家，而集体流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罕见的一次革新派让守旧派流血。这让我想起了封建王朝最后一个帝国清的戊戌变法七君子的流血，那是革新派最惨烈的一次集体流血。他们所要革的正是这个封建制的命。如果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213事件就不能简单的只有指责，而应该为那一次的坚决与果断折腰。想一想中国两千年来的思想发展史，有几个敢打碎了重来？从孔子始，我们的思想发展总是一步一磕头，在把孔子奉为圣人的时候，就把孔子作为制高点，从来也没有把他作为起点。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其实也是一道阻碍前进的障碍。当然，不是所有的高峰我们都必须攀越，我们还有更多的路需要选择，需要去走；还有更多的方式到达顶点。也许从这一点上说，213会议上，秦始皇的手下得有些狠了。
但是，我们不能拘泥于这一点。从商鞅变法起，秦国已经走在六国的最前列。一个依法治国的秦国早就抛弃了宗族血亲这条纽带，奖励军功使得新贵不断产生。靠老子吃饭的时代已经过时了。商鞅死了，秦法没变；秦国亡了，郡县制没变。虽然总有人想变，而且只想往回变。可是，秦始皇在他执政的12年里，筑长城、修直道、书同文、器一量，还不断地巡游天下。每到一处，都要刻石铭文，宣扬统一，就足见他把一统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又怎么能够容忍私学的胡乱聒噪呢？他每天都要批阅120斤文件，完不成就不休息。他怕这个帝国有任何闪失，他甚至怕自己死去会伤害这个帝国，派徐富到日本岛寻找长生不老的秘方。有人说徐富骗了一笔钱跑了。可我宁愿相信徐富办不到而不敢回来。这样一个帝王制造一起焚书坑儒的事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好像是在争取后人给他以原谅。不是，我在想历史给予我们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优秀的人，他的缺点跟他的优点一样突出。好坏多在一念之间，秦始皇也不例外。他的小气和大气一样，是粘在一起的品质。他活着巡游天下，苦日不多，不能尽游；死了葬进地宫，纵有多大，也不过区区几亩。我不愿意站在秦陵上替这位帝王计较得失，我只是想我所站的高度究竟有多高？
清朝，这个两千年后的最后一个封建帝国，因其与秦在读音上可以合辙押韵，也许透着几分天机，让人多少有些意外。但是，有一个帝王必须在这里提及，他就是康熙。他执政60多年，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终于有了一张能让人看着陶醉的中国大版图，就像疼爱自己的亲人一样，他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她。一张地图与一座地宫相比，康熙似乎更大气，更充满激情和浪漫。至于康熙怎样看待秦始皇，我不得而知。他的宰相张廷玉却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来信只为一堵墙，让他三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据说家人得到这首诗后，不再与邻居争执，让出三尺巷。邻居也礼让三尺，就有了著名的“六尺巷”。在张丞相的眼里，秦始皇是了不起的，但是历史发展的潮流更了不起。我们的确可以藐视一切，但是谁也不能藐视长江，藐视黄河，藐视长城，包括我脚下这座秦陵，它无须凭借的高度。
我想这是真正的高度。不选高山垫底，只从平川显奇的真意。真正的高度无须仰视，而是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那种。我从秦陵循阶而下，我想起了《易经》上的那句话：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