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我从城里搭车回家。
儿子在家属院门口等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
“爸。”儿子小声唤我。
“唔……”我看了一眼儿子。早春,夜冷风寒,这小子竟只穿一件单薄的上衣,啥时候他才懂得照看好自己呢?
儿子跟在我身后,默默地回到家里。
“我娘呢?”儿子在屋里巡看着。
“住院了。肩周炎、类风湿、脉管炎搅到一块,大夫让住院的。”
“怎么不给我说?”
“不要紧的,你弟弟在医院陪她,我也常去。”
儿子轻轻叹口气,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临走前我去医院看看俺娘。”
“走?”我问儿子:“你往哪去?”
儿子说:“爸,我明天离开这里,到新疆的乌鲁木齐去。我一个同学家在那里开了工厂,买了辆车,我去给人家开车去。”
哦,新疆,乌鲁木齐,西出阳关,天山脚下“那遥远的地方”……不知怎的,我心中顿时涌上一阵苍凉,脑海里尽是些凄婉悲壮的诗句跌跌撞撞:“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尽管我也曾以诗人的浪漫幻想着自己做一次西出阳关的壮行,但眼下面对即将远行天山的儿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浪漫,只有浓浓的凄凉。
“为什么要去那里?在西安,真的混不下去了么?”我问儿子。
“混,当然混得下去。”儿子将低着的头抬起来,望着我,一双不大的眼睛闪出一缕坚定来,“可我不想混了。二十好几了,总得干点正经事。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不能总给你添麻烦。爸,让我自己去闯闯吧!”
我长长吁了口气,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儿子的选择。
我是有我的难处,虽然,我从未跟儿子讲过,但儿子毕竟长大了。他在悄然地体味人生中也慢慢理解了我这个做爸爸的苦衷。
儿子小时候,是我们家属院里出了名的乖孩子,四五岁时就会干洗碗涮锅扫地抹桌的家务活;上小学时是班里的三好学生、班长;五年级时,便因一篇作文被选登在一家大报上而在学校引起轰动,上初中时便当了学校的大队委……
孩子总归是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和风艳阳下便尽情展示它的生动,一旦遇到不测的风雨又是很容易在凄迷中飞入歧途的。
儿子在14岁那年,遇到了一场突兀而来的风雨。
那时,我在报社当编辑、记者,又在文坛上与一帮至今仍在走红的作家弟兄风风火火地扑腾着干一番事业:办文学院、成立市作协、创办《散文报》,着实是“疯”得可以!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却使我一夜间“皇冠落地”,并且身陷囹圄……我想,关于我的这场“劫难”,总有一天历史会站出来说个清白的(那日子不会太久了)。但由于我的灾难却使我们这个温馨平静的家顷刻间乌云翻滚。老实懦弱的妻子悲切惶恐中只能顾着为我的事奔波,而无力照管两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了。心情烦闷时,又只能以简单粗暴的方式训斥儿子。本来,儿大不由娘,儿子是要父亲管教的,何况,我本来就是儿子心目中的偶像。偶像在瞬间坍塌,幼小的儿子心中必然是一片迷茫。家从城里搬到了郊外,儿子很快就被一帮坏孩子拉了过去……一年半之后,我回来了,妻泪眼蒙眬地对我说:“两个孩子都不可救药了……”
我不信。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相信我能把儿子从迷途中唤回来!可是,我失败了。儿子虽然在我面前依然如小羊般乖觉,但一出家门,便和一帮坏孩子“神游天下”去了……逃学,打架,夜不归家……终于,这个大儿子被投进了劳教场。在那里,因为表现尚好,只一年便提前解教。
我本应当给儿子安排一个端国家饭碗的工作。可我不能。因为我已失去了昨日的荣耀。当然,如果我肯撕下脸面来,拎一点小礼去造访一些昔日曾与我相交甚厚、至今仍在权位上的朋友,也许能给儿子谋个饭碗的。可我不能。我天生狷介,信奉的是陶渊明公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人虽落魄,志不可落魄。我自己也不去求人为自己谋职,自称“自由撰稿人”,以挣稿费为生。我相信靠我这一支笔,能养家糊口,能向社会昭示我存在的价值。我也不会为儿子的事去拜庙求“佛”。这些年,儿子总是在打小工。前年,他要学开车。我用写稿挣来的钱,送他到驾驶员培训班。儿子似乎对开车悟性很高,不久便学会了,而且技术不错。后来,我二哥开的商店缺人,便叫他去了。儿子在商店打杂,极少回家。他要与往日在一块厮混的“闲人”们断绝来往。在商店当老板的是我的二侄子。儿子与这个堂哥相处很好。侄子见这弟弟迷恋开车,便买了辆小面包车让他给店里拉货。可这小店用车的时候毕竟不多,去年便又将车卖了。后来二嫂对我说:“卖车的时候,你儿子一声不吭,躲在店里泪眼巴巴的,怪可怜的。我就说,那咱就不卖了!他说:卖吧,卖吧,不能光为我。唉,咋说这孩子还是懂事了。”
儿子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不想在这干了。虽然二伯父、二大娘和哥哥对他不错,可这样混下去,能有啥出息呢?儿子想让我帮他找个地方去开车。我答应了,可我总是鼓不起上门求人的勇气,事情便拖了下来。
现在,儿子要走了,我心中便有了一缕愧疚,怎么就不能舍下自己的老脸去帮孩子一把呢?于是,脑子里便飞速地搜寻着自己的故交旧友,想想谁能给儿子个工作。接着便对儿子说:“不走行吗?那地方太苦。我明天就帮你联系工作去。”
儿子摇摇头,凄然一笑:“不啦,爸,还是让我自己去闯闯吧。我已经不小了!”
“那么,你打算啥时动身?”
“明天就走,已经托人买票去了。”
我沉默了。
儿子走了。他说他要与伯父伯母堂哥去告别,“不管咋说,他们都对我挺好的。”
儿子一走,我的心更加凄凉。乌市离此数千里,西出阳关无故人,万一有个难处怎么办?可我在那里也没有一个熟人朋友可托的呀!不过,我在那里的几家报纸上发过些文章,这些文章都是西安的一位朋友代寄的。我急忙给这位朋友打电话,让他给新疆报社里的朋友们打个招呼:必要时,给儿子些照应。
朋友在电话中说:“我会告诉他们的。乌市民风纯朴,钱也好挣,放心让儿子去闯吧。”
我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果真应了一句古话:儿行千里父担忧!
第二天下午,儿子拎着简单的行装回家与我告别。儿子回来以前,平素不下厨的我就擀好了一剂面条,怕儿子到新疆后再也吃不上可口的面条了。可儿子却不能久待,已和那位同行的朋友约好了碰头的时间。
我想,我该对儿子作一番叮嘱。
我说:“儿子,远离家门,凡事都要三思后行。别结交坏朋友,别干坏事,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做人!”
儿子坦然地说:“爸,我知道。我在商店,常常是一个人守店卖货。如果我心存不良,这两年,贪污他三万五万的,二伯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可我从不沾一分钱。”
这是实话,二嫂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孩子,就是手脚干净,卖多少钱交多少。”
我对儿子说:“人就该这样,活个人格!”
儿子动情地说:“爸,我这次去新疆,闯不出个名堂来绝不回来见你!我找媳妇的事你也别操心,我自己挣钱自己成家。你和娘都老了,该花啥钱就花你们的吧,我就是在新疆讨饭也要用讨来的钱干点事业!”
我的眼眶一阵潮涌……叹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儿子说声:“爸,我走了!”拎着简单的行装出了门。
我喊住儿子:“那地方冷,你多带件棉衣!”
儿子说:“不用。那里有皮袄。”
儿子下了两级楼梯,我又喊住了他:“儿子,管好自己!”
儿子点头。
儿子就要拐下楼梯了,我又喊住了他:“儿子,实在闯不开,还回来,别说讨饭的疯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一言未毕,老泪竟潸然而下……
儿子在楼梯拐弯处站住,望着我。听我说完话,只“唔”了一声,头一低,身影便在楼梯口消失了……
我急忙走到临马路的窗前,看着儿子迈着坚定的步子匆匆朝远处走。那步履、那身影果真有了男子汉的气势了!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我猝然想起:今天是3月16日;昨天是儿子的生日!那么,今天,儿子应是以一个25岁男子汉的气魄去闯自己的天下了!
我想:从此,巍巍天山、皑皑白雪就会常常萦绕于我的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