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凡每次回家休息，都是星期天吃过晚饭回河阳。现在从省城到各个地级市都通了高等级公路，小车到河阳两个半小时就够了。可是在晚饭前，他心里忽然一动，想起自己还是应该尽快去看一看潘仁和书记。
他从来没去过潘仁和的家拜访，尽管重新赴河阳工作后，早就说要看一看老领导，可是一直拖延下来，不为别的，是因为他始终认为潘书记是一位生性清淡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也许不喜欢别人没来由的打扰。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自己便借着这个理由一拖再拖，把早该办的事拖到现在。他无数次听过各种模式、各种版本的跑官要官故事，也听过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之类的段子，因为自己过去一直对此类行为不屑，他没有主动上门看望潘书记，也有有意与潮流对峙的意思。可今天卞虎的一席话，让他心里有了一种新的想法。
他对自己说，要不，还是去书记家走一走，一来看看老领导，二来摸摸省里对河阳班子调整的底细？
晚上《新闻联播》刚播放完，正播天气预报呢，司机小谢准时前来敲门。小谢每次都是周五晚上或周六上午把尹凡送回家，周日下午再从河阳赶来，在亲戚家吃过晚饭后来接尹凡。这次他敲开门后，仍像往常一样不进门，而是站在门口，等着帮尹凡提公文包、拿水杯。尹凡说，今天不回去了，我要去一位领导家走走，完了后你就在南方宾馆或环翠湖宾馆找个房间住下，明天一早再回去。小谢像往常一样不做声，只是点点头，接过尹市长递过来的一个手提袋，先下楼去了。
省城的夜晚，已经比尹凡离开时更加五彩斑斓了。街面上到处灯火通明，各式装饰灯、霓虹灯争光斗艳，一栋栋摩天高楼被灯影勾勒出一条条轮廓线，显示出人类巧夺天工的奇迹，而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宽阔的马路上连绵不绝地驶过，车灯首尾相衔，如同串起的珍珠长链。
潘仁和住在环翠湖宾馆最里端的书记院里。白天看上去烟波浩渺的环翠湖，到了晚上看，更是一派珠光宝气的形象。近年，沿着城区的湖岸已经修建了一处处的休闲广场和街心花园，每座广场和花园都有长廊连通，长廊两侧，森森树丛，淡淡花影，被灯光映射出各种很有魅惑力的造型。湖岸的灯、高楼的灯、摩天轮上的装饰灯等各色灯光倒映湖面，把湖面装扮得如同水晶宫一般绚丽。设置在湖面上的音乐喷泉不时喷出形态各异的水花和水柱，引起游人的阵阵欢呼。
尹凡脑子里忽然冒出小时候常听老师讲的两个词来：花花世界，灯红酒绿。
这两个词的具体形象究竟是什么样的，老师从来没讲清楚过，也许老师根本就不清楚。如今，眼前的景色完全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比喻了。过去一提到这两个词，都是作为贬义词来理解的，看来，这两个词如今要赋予新的含义，它们并不像过去认为的一定是贬义呢。
小车穿过环翠湖宾馆，从宾馆的后门驶出，有一条幽静的小路通往湖畔，这里是一处凸进湖区的地块，长满繁茂高大的树木。重重树影，将本来就不甚明亮的路灯遮蔽得更显暗淡，城区里到处都有的装饰性彩灯和霓虹灯广告牌，这里一盏（一块）也没有，因此这里是一块相对幽暗同时也相对静谧的地方。进入到这里面，竟然与刚才灯红酒绿的世界有了天壤之别，使人的心境顿时减少了许多喧嚣。
尹凡是第一次来书记院，小谢也是，但小谢事先把路打探得明明白白，所以一点没费事就找到了地方。当小车快要开到书记院大门口的时候，一道横木栏杆拦在了眼前。小谢踩了刹车，车子无声地停住，一位武警哨兵从树阴里的哨位走出来，看了看车牌，又用一把发出紫光的微型电筒仔细照射了一下车窗前贴着的通行证，似乎是检验通行证的真伪，完了后，朝驾驶座上的小谢微微点一下头，用手揿动按钮，横木栏杆自动抬起，小车以缓慢的速度继续朝前驶去。
驶了不到50米，来到书记院门口。门口有一个小小的传达室，传达室门口同样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武警，还有一名工作人员坐在里面。
小谢再次把车停下。在那位工作人员探究的目光下，尹凡下了车，对他说自己是来拜访潘书记的。工作人员向他要过工作证查验了一下，然后打开一个对讲机关，让他和潘书记家里通话。没等尹凡开口，对讲机关传来潘仁和书记的声音：尹凡啊，你到了？进来，快进来！
潘书记的话，工作人员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准许尹凡进去。不过，尹凡的小车不能进院子，小谢便没有下车，把刚才拿的那个袋子从车窗里递出去给了尹凡，之后将车子停到路边等候。
这个袋子正是卞虎白天带来的，里面装的人参、鹿茸和香烟，尹凡原封不动、借花献佛地给潘书记带了过来。
尽管事先打了电话，但当他走到潘书记住的小楼按响门铃时，心情还是忽然变得有些忐忑。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上潘书记家来，名义上是看望老领导，其实心里还是抱着一丝隐约的目的，他不知潘书记会不会看穿自己的心思。
但是，他显然多虑了。潘仁和见到尹凡，显得非常地高兴。他站在尹凡面前，像长辈一样，拉拉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成熟了，成熟多了，还是一线锻炼人嘛。然后伸手指着沙发，让尹凡坐下。一位看上去像保姆的中年妇女端过一杯茶来，放在尹凡面前；尹凡欠了欠身，表示礼貌的意思。
潘仁和说，怎么样，下去这段时间？
许多领导都喜欢用这种看上去宏观实际上模糊的方式来提问。它没有具体指向，全靠被提问的下属临场回答。回答者如果心中无数，所说的话题漫无边际，不知所云，引不起领导的兴趣，便会处于尴尬的境地，但有些下属善于把握话题，从所掌握的情况中提炼出领导感兴趣的内容加以汇报，则既能向领导展示自己的才识，也能在领导心中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尹凡猜测潘书记问的是自己重返河阳工作后的整体感觉。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恰好遇到史朝义遭查处的事件，因此这份感觉就很是复杂，不好细说。他脑子转了个弯，挑了一个潘仁和相对熟悉而且感兴趣的角度切入。尹凡说，干部因素是决定的因素，这是一个老话题了，但我看，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同样如此。一个地方，没有一个好的班子，没有一支好的干部队伍，上面的政策就难以贯彻落实，执行过程中也会出偏差、走入误区。河阳这些年的发展的经验和教训都体现在这里。说到这里，他用求教的目光看着潘仁和，希望他能够对自己的观点作出评价。
潘仁和半闭着眼睛听尹凡说话，一边听，一边点头道，是啊是啊，你这个看法是对的。不光是你们河阳，全省别的地方何尝不是如此？站在全省的高度看又何尝不是如此？！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一支好的、过得硬的干部队伍，又如何带领人民群众去进行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一些地方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地方经济虽然有些发展，但是贪污腐败现象屡禁不绝，社会发展指标远远落后于经济增长速度，看起来GDP上去了，但一批干部却倒下了，这样的教训不可不戒，我们各级党委对这个问题，一定要警惕，要警惕呀！
尽管潘仁和的话如同在党代会上作报告，但尹凡却知道他的确是发自真心，潘仁和整天考虑的事情就是中央文件里提到的方针、路线和问题。有传言，政府那边有领导背后讥讽潘仁和是教条主义者，尹凡觉得这种讥讽看似符合潮流，但却是出于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眼光，而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正是缺乏理想和激情的人的典型处事方法。
潘仁和问尹凡道，那个史朝义，问题终于暴露了，人也倒台了。听纪委的同志说，是你和高前同志共同坚持原则的结果？
尹凡不敢贪人之功为己有，不敢把自己讲得那么高尚，便斟字酌句地说，这都是高前同志坚持原则，敢于与不正之风作斗争。我嘛，不过在基层一些同志的帮助下搜集了一些线索。不是省委明察秋毫下决心，史朝义的狐狸尾巴还不可能暴露得这么彻底。
你在维护拆迁户利益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这很不错，作为一个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应该以人民群众的利益为最高利益，这是党的一贯立场嘛。
讲到这里，潘仁和又问，你看你对经济工作、干部工作还有什么想法？
尹凡的想法当然有，但是太具体的不好说，便回答：要我看，干部队伍建设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制度建设。很多方面出现问题，就是因为制度不完善、不适宜造成的，就连腐败方面的问题也与制度不健全有关。
当然啦，潘书记接过话题发挥说，过去只讲干部队伍建设，不讲制度建设，只讲发挥领导干部的作用，不讲限制领导干部的权力，有些地方最后就弄出了人治的结果来。有了正确的方针路线，既要有好的干部队伍，也要有完善的制度，一张一弛，相辅相成，我们的事业才会真正有保障。
这些话题，显然是潘仁和时常思索的，尹凡这么一谈，与他平时的思考对上了路，他很是高兴，说，尹凡啊，看来组织上没有看错你。我刚才说你成熟了，是名副其实呀。
尹凡早知道自己去河阳担任常务副市长是潘书记推荐的，因此在他听来，潘书记说的“组织上没有看错”其实就等于说“我没有看错”，他心里很是感激，说，哪里，我和组织上的要求还相差很远，能力、水平也不够。这么谦虚着，他趁机问道：
史朝义的岗位不知省委是否已经有考虑，河阳的群众都希望能安排一位德才兼备的领导来，把河阳的工作推上去，千万不能再出现史朝义一类的贪官、庸官，影响地方发展—他在此借用了卞虎的话，以强调“群众”的意愿。
河阳现在就有不错的干部嘛—这个话，尹凡听出显然指的是自己—不过，潘仁和沉吟一下，接着说道，不过，前不久远征书记有个考虑，就是根据目前干部配备的情形，有必要适当选拔一些高学历的干部到高层岗位任领导。现在，中央政治局已经有好几位博士学历的成员了，直辖市、沿海发达地区一些省也基本都有了博士衔高官，而我们不用说地市一级，就连省委、省政府目前都还没有一位博士，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尽管学历不代表一切，但高学历总还是个耀眼的光环嘛。中央年年派遣博士服务团下基层，这些博士在下面锻炼，效果不错，只可惜最后没有一个留在我们省工作，锻炼完了最后都回去了。
尹凡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以硕士身份报考公务员，已经算相当高的学历，没想到随着学历普及，现在的高学历竟直指博士学位了。他从潘仁和的话里听出了有利于自己的机遇，脑子里突然闪过雷新宇上回电话里讲的话，于是连想都没有多想，脱口便出来这么一句：
哦，我一直都还没有向书记汇报，我现在正在咱们社科院读博士呢。
是吗？潘仁和一听，有些欣喜：工作这么忙，你能挤出时间？
不是有人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你只要挤，总是有的”吗？过去我在您手下工作，就从来没有什么业余爱好，重返河阳工作后，家不在身边，工作压力虽然更大，毕竟总有晚上不开会、不下乡的时候，这个时间拿来学习，给自己加油，再合适不过了。尹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就好像真的一样，连他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说得这么顺畅。
潘仁和说，远征书记说了，从事领导工作，学历高未必就是绝对的，但是既然现在从中央到各地都有了这个先例，咱们不能处处落后，能跟上的就要跟上。
我理解，适当选用一些博士高官，不光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导向，鼓励领导干部们不断学习，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在学习型社会里永不落伍嘛。
省委的意见真是高瞻远瞩，高瞻远瞩，尹凡不失时机地赞美说。
辞别的时候，尹凡把一直放在身边的袋子留下。潘仁和也不问什么东西，只是说，小尹啊，这是你带来的东西，我就收下了。要是别人的东西我是不会要的。
小车无声地驶离书记院，尹凡的心情有些喝了酒一般的飘浮感。他没想到来看一看潘书记，收获会这么大。潘书记看来很欢迎自己的到来，而自己的应对可谓切中书记的心意，让潘书记更是高兴。尤其是自己临场随机应变，称已经在读社科院的博士，潘书记所表明的要进一步举荐他的意图透露得很明显了。那么反省一下自己这算什么呢？算跑官吗？似乎并不能这样说。算套近乎吗？其实自己早该前来拜访了。和领导主动接近，的确有好处，也并不是过去想的那样是一种卑劣行为，不是常说领导也是人嘛。卞虎特意到省城来看自己，自己心里不是也感到挺温情的吗？如果连有恩于自己的领导都不来看望，岂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吗？
他给自己一连串的设问，又一一在心里作了回答，把过去许多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弄得有些清爽了。他默默地说，看来，不是卞虎逼我一下，我对官场的认识还不会踏进一个新领域呢，该感谢卞虎的推动才是。
小谢把尹凡送到家后，一个人开车住宾馆去了。尹凡和他约好明天吃过早饭来接自己回河阳，然后上楼，进了客厅。
他先是到女儿房间，看看女儿已经睡了。女儿鹅蛋型的脸儿，下巴稍微有些尖，睫毛长长的，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阖。虽说是睡着了，眼睫毛却不时会颤动，看得出是眼球在眼皮子底下轻轻滚动。哦，她是在做梦呢。自己这一辈，儿时苦于没有书读，女儿这一辈却被读书给压得喘不过气来。真是时局变迁，世事难料啊。
愿女儿做个好梦！尹凡在心里祝福了一遍，替女儿把压在肩膀下的一头绒毛熊猫取出，又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放进被窝里，悄悄地走了出来。
自从史朝义出事后，尹凡的心情一直较为沉闷，今天心情却格外的好。他去浴室冲了个澡，身穿睡衣进到卧室准备休息，忽然想起要给雷新宇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下定决心要读他们那儿的博士学位了，只是必须“插班”。
电话那头，雷新宇自然很高兴，觉得自己的良好建议总算被老同学接受了，满口应承说，“插班”一点问题也没有，只要你愿意来，我们这儿的门随时敞开。当尹凡问读博需要多少钱时，雷新宇说，不多，四五万就够了。
四五万？尹凡稍稍有些惊讶，然后马上说，不多不多，好办好办，是不是需要一笔交清？雷新宇笑了，说道，四五万对你们这一级干部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反正我们给开正式收据，公家可以报销，那几个厅局长都是这么干的。尹凡说，他们干他们的，我干我的，我不一定采取他们的办法。就挂了电话。
他没想到，他刚才和雷新宇的通话，被已经半躺进被子、上衣还没脱去的娄虹听见了。娄虹开口说话，声音虽然压着，听上去却有些不那么爽快：
我说尹凡啊，你读书还没读够啊？工作这么忙，还要去读什么博士，有必要吗？现在是重点培养女儿的时候，你花那个钱干啥呀？
尹凡本来兴犹未尽，准备放下电话就跟娄虹说这个事的，包括潘书记透露的省委有关选拔高学历干部的考虑，但娄虹的话给他的情绪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让他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愣了一下，冷冷地说，我是一个男人，能像你一样整日和人家比吃比穿比住，不求上进吗？我去读博士，是工作需要，与你无关。
娄虹一听，有些激动起来：与我无关？当然与我有关！你反正不管家。读书要花那么多钱，家里收入就这么多，菲菲上学、学芭蕾、练钢琴，一个月要花两三千……
尹凡打断她说，我的工资卡在你手上，我在河阳吃饭天天是陪客，基本不用自己的钱，两个人的工资怎么就不够你花？
娄虹更来气了：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想必你都不知道吧？你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卡上发的钱还不如我一个小学教务主任的多，怪不得人家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了！
尹凡听娄虹这样一说，不再跟她吵了。心想也是，四五万块钱，看起来不多，但如果从工资里抠出来，的确不容易。当然了，娄虹要是知道他读博是为了晋升，完全会支持他，但既然两个人为此事吵开了，他就不愿意把内情再说给她听。他本来想明天改变计划先去社科院把名报了，现在看来还是回河阳再说吧。
回到河阳，上午已快要过去。他先问了问秘书小罗书记那边有没有什么事情，小罗说没有。他把小罗放在案头的文件夹打开，将一两份重要些的文件看了，用笔签了“阅”字，然后拨了个电话给卞虎。
交通局的办公楼不在市府大院里，像他们这种拥有大量拨款的部门都在外面自己盖楼，那些楼虽说比不上市府办公楼的规模，但质量和装修都是一流，比市府办公条件好多了。
卞虎接到尹凡电话，立马开车赶了过来。他本来已经接到朋友邀请，中午外出赴宴的，不知尹凡找自己什么事，便将那边推掉了。
尹凡也没有多话，单刀直入地把自己准备读博，但目前学费无从筹措的事跟他讲了。卞虎说，你去读博，这是好事呵！我们全市各单位领导读本科、读研，学费大都是单位报销，你市政府不能报吗？
尹凡没有做声。卞虎明白，他这是有顾虑呢！于是说道，这个好办，我来替你张罗，不用你操心，保证一点纰漏也没有。
尹凡说，我打算先向你借这笔钱，我看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看来你的经济状况还是宽裕的。
OK，没问题的，这钱我来帮你搞定，你就放心好了。卞虎有意含糊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