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况?
莫非笔直坐着,仍是懵懵懂懂,一脸迷糊的样子,脑袋却已经飞速转动起来。
对面那个狐媚女子,虽然脸蛋和身材看起来都很惹火,流露出来的气质却绝谈不上什么贤良淑德,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这让他很自然联想到前世那些自以为是,却智商堪忧的花瓶姑娘们。
还没等他想明白,高高在上的莫负天再次开口了:
“老祖宗的规矩,订亲需世人观礼。今日请大家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
莫负天雄浑的声音在大厅响起,接着又指了指右手边的女子道:“当阳孙氏的千金,孙烟淼。”
那娇媚的女子闻言站起身子,面色含羞,向众人侧身弯膝行了一礼。可就在入座的瞬间,莫非注意到,这位神情倨傲的大小姐,假装不经意地朝他身旁的座位瞥了一眼,熠熠含情的眼神中满是幽怨。
莫非用余光向自己身旁看去。
风流倜傥,被称为当阳第一俊郎的爵位继承人,十八岁的堂哥莫向晨,嘴角含笑,朝那个妙曼身姿,隐秘眨了眨眼。
有奸情。
两人的目光交汇只有一瞬,却还是被莫非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时,莫负天又指了指他,开口说道:“寒城莫氏少主,莫非。”
他只好站起身子,面向众人,按胸躬身,行了一礼。
莫负天的目光从进屋以来第一次落到了他的身上,意味复杂,嘴里却仍旧冷冰冰地机械说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双方两族议定,许婚。”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向不惮从最阴暗出发点揣测人心的莫非,当然不会像个傻小子一样,天真以为平白无故捡了个漂亮媳妇。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最多只有五天可活了,这时候许下这门亲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为了寒城?
可寒城是由他父亲莫妄天开府建衙的初代封地,按照帝国律法,即使他完婚了,五日后暴亡,没有留下子嗣,这座封城也是要收回帝国管辖的。
一向老谋深算的大伯不可能连这点都不清楚,那这门亲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看他可怜,想让他告别童子身,好安心上路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脑洞大开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右臂,被一旁的莫向晨轻轻碰了碰。
这位从身世到外貌都堪称完美的堂哥,身子微微倾了过来,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对他耳语道:“小弟,安心上路吧。你漂亮的小媳妇,和她肚里的孩子,哥哥会一起照顾的。”
一道闪电划过莫非脑海。
原来如此。
好一对狗男女!风流快活过了,就找老子来戴绿帽子喜当爹?只要尽快完婚,自己一死,那娘们肚里的孩子出生后便会享有寒城继承权,朝廷没有任何理由阻碍,加上公爵府少主这个亲爹保驾护航,寒城以后自然便会落入当阳莫氏的牢牢控制中。
名正言顺,不费一兵一卒,这盘谋划还真毒啊。可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临死前还要白白带上顶绿帽子,一肚子心酸委屈又他妈向谁说?
更可悲的是,人家奸夫如今就这样堂而皇之,大大方方将实情说了出来,完全没有任何顾虑。这身体以前的主人,到底是有多怂啊?
只有五天寿命。
自从他遭了天雷,服下了续命丹,似乎每个人都如此笃定着。可在莫非心底最深处,是绝不相信这样的狗屁论断的。他甚至有些毫无缘由的自信,辛苦穿越一回,不轰轰烈烈一番,哪有这么容易就死掉?
既然死不掉,那自然要将眼光放长远。堂堂寒城少主,绝不能顶着满头绿油油活一辈子,乱世中安身立命根本的那座城,也绝不能拱手让给别人。
就在怒火中烧的他苦思冥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推掉这门婚事的时候,公爵大人再次开口了。
“按极北的老规矩,订亲最后一项礼仪,三问。大长老,劳烦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灰袍老人应声站起身子,扯着嗓音,用一种怪异古朴的声调,似问似唱起来:
“人神共证,今有我莫氏子弟莫非,与孙氏烟淼,欲结连理。”
“一问天上众神,可有反对?”
……
“二问厚土生灵,可有反对?”
……
“三问观礼世人,可有反对?”
大厅里仍是一片死寂。
不能再等了。
身形廋弱,此刻却如雪原中一株挺直针木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抬起浓密修长的睫毛,蓝色双瞳在壁火的映照下散发出幽森光芒。
莫非一字一顿,平静而无比坚定地说道:
“我,反对。”
……
像是在积满薄冰的湖心深处投下了一颗大石,莫非的举动,引来了满堂嘈杂轰鸣。
十年了,在当阳城百姓口口相传的秘辛中,他是个克死父母,可能引来族灭国亡的不祥妖星。也是个性格懦弱胆小,任凭家族摆布,整日躲在藏书楼里读书,无法修行的凡脉废物。
所以,此刻那些大厅里不管是见过还是没见过这位寒城小主的人,看着他一脸坚毅决绝的表情,都有些难以置信。
极北域千年以来的订亲三问中,怕是还没遇到过此种荒诞境况。
灰袍大长老饶是一身月照上境修为,也被他突兀之举气得白须乱舞,指着莫非呵斥道:“黄口小儿,不得放肆。家族议定的婚姻大事,岂是你能说拒便拒的?”
听了大长老的话,先前热血冲头的莫非此刻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他暗暗握紧拳头,语气淡然地又重复了一遍:“要成婚的人是我,所以,我反对。”
没等大长老驳斥,坐在对面的孙烟淼已经细眉一挑,满脸怒容站了起来,气急败坏说到:“你一个短命的废物,凭什么反对?要反对也该是本姑娘反对好吗?”
莫非本不愿跟这样胸大无脑的傻姑娘理论,可形势所逼,只好冷冷说道:“凭什么?先父曾任帝国天策上将军,受封一等护国公,爵位世袭罔逆。小子虽不才,好歹也是寒城少主,爵位继承人。请问姑娘,你又是什么身份?”
只寥寥数语,却一针见血。
大炎帝国的联姻嫁娶,最讲求门当户对。孙烟淼所在的当阳孙家,虽然算是实力雄厚的大家族,却也只是效忠莫氏的封臣而已,哪里有嫁入寒城公爵府做正妻的资格?
一向自视甚高的孙烟淼被戳到痛处,无法反驳,便开始有些气急乱语:“你……你自己的娘亲还不是个卑贱的异族妖孽?身份又能尊贵到哪里去?”
打人打脸,骂人骂娘,是莫非很讨厌的两件事情。虽然他此刻的灵魂对这具身体的生母并无多少深厚感情,可傻姑娘的刻薄话语还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于是,他纯真无邪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笑容,语气轻佻地说道:“家母身份自然不算尊贵,可好歹是个明媒正娶的清白女子。不像某些人,还未出嫁,便委身权贵,坏了名节。”
孙烟淼听了这话顿时又恼又羞,面色潮红说不出话来。这等隐秘之事,整个当阳城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如今竟被莫非摊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莫负天和莫向晨的脸色微变,大厅里的众人也窃窃私语起来。这种腌臜之事,从来都是无风不起浪,虽无真凭实据,想必也很快便会成为整个当阳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胆小儿,莫要血口喷人。”孙烟淼身旁的孙氏族长怒而起身,大声呵斥着。
莫非理都懒得理他,施施然坐了回去,仿佛这场闹剧已经跟自己无关。
“请爵爷做主。我孙氏一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实在无法接受此等造谣栽赃。”
身形廋弱的小老头,身为孙氏族长,不可能不知内情。可事发突然,也只好硬着头皮,把戏做足。
神态已回复如常的莫负天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亲家公,稍安勿躁,莫气坏了身子。”
接着,便把目光投向了莫非,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看在莫非眼里,却犹如毒蛇绕颈,让他浑身发冷。
莫负天语气平和亲切,像是慈祥长辈在唠着家常:“好啊。不亏是我莫家的种,韬光养晦,演了十年人畜无害的书呆子,连大伯都被你骗了过去呢。”
哎,和儿子一样,又是个自作聪明的老蠢蛋。莫非在心中暗暗骂道。
“可门不当户不对也好,新娘子失了名节也罢,本公亲口许下的婚事,自然无论如何也是要完成的。你如此聪慧,该不会天真以为,我当阳莫家做事,需要在乎愚昧世人的风言风语吧?”
“所以本公很好奇啊。你说你反对这门婚事,可是……那又如何呢?”
好一句“那又如何呢”。
莫负天的话语在莫非耳边轻柔飘荡。没有责骂,没有威胁,只有轻轻一句,“那又如何呢”。可就是这一句,却如当头棒喝,让他恍然大悟。
原来,在这个一切靠权柄和武力修为说话的乱世中,只要实力够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阴谋变成阳谋。
名声,节操,乃至世人的看法,这些都是弱者才需要的东西。帝国一等公,麾下八万兵马,大日境修真高手……强悍如莫负天,想做便做罢了,哪里又会顾虑太多?
莫非这才真正意识到,弱小的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争论谈判的筹码。
当然,除了……这条苟延残喘的小命。
即便能够活下去,这种操控在别人手中的人生,倒是不要也罢了。
于是,他再次缓缓站了起来,望向家主的眼神中充满了决绝后的平静,轻柔说道:
“是啊,那又如何呢?想必正式的婚礼也就在这两天了,侄儿别无他法,只能争取在婚礼之前了结自己的性命罢了。”
众人再次震惊,没人相信,一个看上去柔弱不堪的孩子会做出如此悲壮的决定。
就连角落里一直沉稳如冰山的莫离,也转头侧目,向他投来诧异目光。
唯独高堂之上的莫负天,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笑话,竟哈哈笑出了声。接着,身形微动,看似随意地挥了挥刺着冰凌花纹样的大袍袖口。
霎时,一股冷冽无比的寒气,夹杂着无法抵抗的摄人威势,向着莫非,扑面而来。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肉,每一滴鲜血,都诡异地凝固起来,再也无法动弹分毫。像被埋在了万年冰川之下,就这样僵直地立在那里,只有脑海中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还活着。
“五日内,没有本公的准许,你觉得自己能死掉吗?”
引天地之气为己所用,隔空便能定人生死。
原来,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高手的恐怖实力啊。
原先他是为如何继续活着而烦恼,如今,却竟连想死也死不掉了。
两世为人,心性坚韧的莫非,终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那种叫作绝望的情绪。
大厅里有熊熊燃烧的壁火和地龙,一直暖如晚春,此刻却在莫负天刻意散发的寒气中变得阴冷蚀骨,一片寂灭。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缓了下来。
“哒……哒……哒”。
就在这样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寂静中,本该北风呼啸的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那声音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仿佛巡夜人手中的梆子,那么精准,那么稳定。
伴着叩门声,一直气定神闲,斜卧在大椅上的公爵大人,竟然面带凝重之色……
缓缓坐直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