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被塑料薄膜密封起来，经过速冻放进冰箱，等待跨世纪使用。
冰箱里面都是一些残肢断臂、废弃的内脏、鱼鳖虾蟹，它们荣耀地显示着自己的金色招牌：主菜。牠们用强硬尖利的傲慢排挤着她，让她在缝隙处生存并顺着缝隙向下挤压直至最底下的沉沦。她完全身不由己地在全无抗争之力的挤兑中碰撞着，本能提示自己应当护住头颅和手臂，可是她发现已经不需要了，她成了一截竹笋。她的包装上写的非常清楚：配菜。用途：为主菜做点缀用的。
冷冻和冷藏对于性质不同的物质有着破坏本质的严重后果，这是必须严格区分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常识。可是，高科技时代就是打破常识的时代，肯定不是海尔的发明，但她是从海尔那里知道的，有了速冻程序。其操作规程是，首先，在她来不及反应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的全部细胞用最冷酷的冰封住，然后扔进无情冷冻室，就不分什么主次，也无所谓生死了，生存状态就看你自己的硬度，越冷就越硬，越冷硬当然保存时间就越长，生命也就延长了。
随着国际化程度的加深，越来越讲究配菜，凡是大事，譬如大宴、大餐、大菜、尤其国宴，都必须有配菜的点缀。配菜成了主菜的象征，没有配菜的主菜被视为没有档次，不登大雅之堂。想想看，还有比跨世纪更大的宴会吗？
全都在等着跨世纪，包括她们家的小狗鼎鼎和小猫普鹭鸶特尔。她有一个朋友刚刚买了一双新皮鞋专门为了跨世纪用的，可是那双旧皮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非说自己不老化，带头跨世纪没问题。新皮鞋仗着新的优势非要在跨世纪之前将旧的扔掉，而旧皮鞋靠着老资格发号施令决不肯退让半步，于是发生争执。对外一说，原来类似的争执非常之多，遍布全球，好象跨世纪是有名额限制的。听说凡是戴帽子的人不论男女，都把自己头顶的毛发拔下来，编织了一张巨大的发网，拦截在世纪大门口助跑道的尽头，必须“三证”齐全才能跨出这张网，这就叫做跨世纪。
那些制网的人同时又制造和销售一些能“返老还童”、“逆转年华”、“强筋健骨”、“激活青春”的营养保健品，有“大力蚊子神血”、“狼心虎骨豹眼膏”、“蝇精胶囊”、“猫胎九岁素”……老多了，多的如疾风骤雨沙尘暴，防不及防。其实有理论早就提示过世人，千年之末妖魔鬼怪必定登场，那些高智商的动物把自己的灵魂包装起来，附着权势，博得人的喜欢后藏附于人的体内而蒙混过关跨世纪。这些花招并不高明，但是跨世纪已进入倒计时，人们来不及计较，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被发网罩住能跨过去就行。因此便大口大口地把那些狼心猫胎的都喝下去，然后壮壮胆子，提提精神，整整面容，准备百米冲刺的最后一跨。
人的愚蠢在于自作聪明，而聪明往往表现在盲目之中。请你一定要细细品味这句话，这是她闭着眼睛好半天才从浩淼的宇宙星空抓来的。一座巨大的穹隆，本身就是一个动体，它轧压出空间曲线，千年一个圆轮，轰轰隆隆。波光空鸣是它坦荡的胸怀，慢条斯理是它永远的节奏。浑然一体，浑然一体，搅拌机、碎石子、水泥、蚂蚱、树枝、浑然一体地旋转，一个节奏，都在一个节奏中翻跟头，其乐无穷，绝顶聪明。有吃了过量营养品而智商超常、体力超强、或被动物附体者，都挤在最前列，第一批冲出发网，跨进世纪，进入了新的争做主人的战斗之中。另类节奏，被离心力在瞬息间切割成万段杂音，带着尖利的划伤消失了的聪明。
不屑。
她静静地潜伏在世纪变更的最后一刻钟内，通体冰凉，只剩一丝游憩。她悄悄地趴卧在水箱中，从隐蔽处偷偷地探出尖尖的脑袋，小小的眼珠怯怯地盯着移动的秒针，等待着零点重合、世纪交替这一重大历史时刻的到来。千年等一回，她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要把她的激动真诚地溶进这千年一撞的巨大重合之中，这是她的义务。她听不到钟声，她的耳朵被褪化了，四肢也褪化消失，惟有褪不掉的聪明与机智告诉她秒针的最后一动。她在重合的刹那间用全世界最欢腾的方式表达了她的庆贺的诚意。她扬手引来了银河的水，呼啦啦一阵狂飙骤起，翻卷起万朵激情的水花，水波奔腾欢跳，洋溢着千年的喜悦，这是她的泪和银河的水，化合成精卫要填满的海水，这被诅咒为不吉利的海水已经变成了吉祥幸福的酥酪。
子薇知道在这个时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人们都在用焰火庆贺。人们用火是为了驱赶黑暗中的恐惧，可是火在黑暗中熄灭，留下的是更深的静寂和黑暗。她没有这种忧虑，她用的是水，水永远是光明的象征。在烟花爆竹的仪式结束时，她的银河水也带着她的欢欣和祝福，带着耀目的银光，一路闪烁着回到了银河，引起目击者的的大惊失色和科学家的联席会议，最后确定为狮子座流星雨。其实不过是由她变成的一条小小的水蛇藏在水箱中在零点时刻玩的一点小把戏，借助清清的水流跨世纪而已。她为自己的这点小聪明而得意地笑了，可是脸上却是泪水。然而不管怎样，她还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尽力做到了，上天会接受的。
被变成蛇是为了让人类憎恨，这是上帝的手段。被变的撒旦本是俊美聪慧的靓仔，犯了什么罪过被贬得如此丑陋，历经万万千次劫薮不得恢复原形，回归天庭？两个千年过去了，有谁对他说过“公平”？对于人类来说，撒旦之罪难道不是对人类的启蒙，不是人类得救的开始吗？撒旦应不应当仇视知恩不报的人类呢？撒旦说，人类，女人与小人也，觉悟了的方为君子。这是发自天堂的声音在广袤大地上的回响，应当费思，应当恐惧。撒旦与人类的关系一日论证不清，人类就要永受万劫不复的地上之苦，天堂就只能是仰视的幻觉。觉悟，如何才能觉悟？有定义说，彼岸即觉悟。
她用急切的目光搜寻彼岸，冥河尽头是彼岸吗？旗在风中上下左右摇摆不定，得不到明确的答案。朦朦胧胧之中，她产生了搜寻的使命感：那是她的孩子，被她丢失了，她必须把她的孩子找回，也就找回了她的全部生命。她丢失的孩子就在彼岸。彼岸就在前头。
向前走，找她的孩子。这声音出自一个母亲之口，就是一个不可遏制的战争令，这是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的。前方寒气逼人，压顶的黑云以瞬息万变的淫猥翻滚扭动着，象末日的同类吞啮。预报说有特大暴风雪。向后退，躲进崖边避风处也能暖度余生。可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在召唤着她，是俄耳甫斯的琴声。她以为找到了爱情，不顾悬崖深渊扑身前驱，看到的却是绝情的奥狄帕斯。命运让她咬了一口智慧的苹果，枝叶立刻成了遮盖的装饰，惹恼的不是上帝，而是自己那驿动的心。向前走，是命定的旅程，可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她多么想回过头去，投入一个安全的怀抱，她害怕暴风雪，害怕乌云翻滚处的黑暗，可是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动着，象一个硬被奶妈从母亲怀中抱走的孩子一样。
恐惧时时地取代着孤独，但却无名，抓不着它在哪里，但却随她一起跨进了新世纪。
一天早上起床后，一如既往地首先向红旗问早安。只见它被暴风雪团团围住，白色的迷团和红色的倔强扭打搏斗，难分难解。她惊愕地看着它，突然间，它象从血泊中爬起，踉踉跄跄地挺立起来，僵直地展示被剖开的胸膛，四四方方，笔笔直直，它用尽全身的幅度左右急切的摆动着，发出真切的呐喊：不，不，不！这绝不会错，是不，不什么呢？她不解……依然不解。她理解问题有时候很慢，卡在自己的思维夹缝中退不出来，认准哪些格言警句就非要在生活中推出逻辑。有点象她家的小狗鼎鼎，谁都不让牠靠近小猫布鹭鸶特尔，怕牠受到伤害，可是牠谁的话也不听，总是不顾大家的劝阻，摇摇摆摆拿出英国绅士的派头去对小猫说教，道理都很精彩，因为牠来自英国，饱受英国古典哲学的熏陶，而且是培根的得意门生，深谙知识就是力量，可是牠那庄重的白色面孔上总是不断地增加血红的抓痕。有一个寒冷的晚上，家人惊奇地发现，鼎鼎在自己的窝门口蹲伏着，象一个忠于职守的皇家卫兵，听到脚步声后，从窝里跑出的是那只白色的小猫布鹭鸶特尔。
有许多事情分不出是非，因为是与非本来就是纠缠在一件事情当中的，硬要分出是非往往先把那件事情撕碎了，有时是件好事倒也得不偿失，怪可惜的。
她懂旗语，有时装做不懂，是一种自我保护功能在起作用。冰雪中的红旗摇的更急，她看见了它晶莹剔透的眼泪，扑打在装着铁栏杆的玻璃上，急急如律令。她默默的地站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试了试，都变得过于宽大，象老年人的胸怀。她走到镜子面前，对着里面的自己说：“你看，我的头上还有乱发吗？”没有。光洁的脸上凝着冰一样的宁静。她对着红旗微微一笑，它不再着急，而是悠扬舒展着，象个快乐的单身汉，潇潇洒洒，弯弯流转，象小泽征尔在指挥“欢乐颂”，它如歌一般地说：我陪你一起上路，还有巴顿将军。
风雪迷濛中，巴顿将军戎装倥偬，威风八面，他左手叉腰，右手横扫阴霾，用坚定的声音对她说：“战争教会了我，前方无论是什么，都坚定不移地走过去，胜利就在你的坚定中。”（日记）
走向哪里？她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她不能不明不白的失去自己，可是周围找不到答案，她和所有的人都隔着一道银幕，不知道被变成胶片的是她还是他们。急忙中她只好向智者请求，她知道，只有他们是她生命中永远的不离不弃的朋友。
柏拉图说：“我们知道的东西是虚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是实的。”
西塞罗说：“几乎所有的古人都说，我们不可能认识什么，理解什么，知道什么，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力是弱的，我们的人生又太短了。”
不得要领。她急忙向最智慧的苏格拉底请教，他说：“我们知道的东西再多，也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中极小的一部分。”
天哪，这都是怎么啦。她凝视着争先恐后扑向窗前的大团白雪，它们急而不乱，优柔寡断，疑疑惑惑地似知似不知，似不知似知，也附和着那些智者说着差不多同样的谶语：
“既然说什么都不可能认识，那么谁又能说人是不可能认识什么的，其实他自己也不见得知道是不是可能。”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灵魂可以迅速达到宁静。”
“你从好处接受它们，其余不是你能认识的。”
她的亲爱的朋友们似乎都在帮助她隔靴搔痒，不管她如何的还在难受，他们不再顾及，好象服从着统一的号令，飘展开雪白的无缝天衣，犹如天兵天将，破天而来，洋洋洒洒，簇簇拥拥，陪伴她上路。她不解，不知，都不解，不知，只好带着雪一样的迷濛走进了迷濛的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