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惯性在早上七点半准时把她叫醒，这是她上班的时间。每天无论睡的多晚，都会在这个时间一骨碌爬起来，在20分钟之内洗漱完毕，走出家门，这也是她自鸣得意之处。虽然她是女人，没有自然天成的美貌，但也可以素面朝天就博得自己的青睐。
今天，她原以为和其他的365天一样，一如既往，可是睁开眼睛时触目惊心的场景变换立刻让她意识到，这第366天是不一样的。生活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至于决定了什么一时还思辨不清。昨夜无梦，虽然是和衣睡着，但却睡的很实，好象把翻越珠穆朗玛峰后的疲倦一股脑地赶了出去。好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克扣自己的睡眠，用咖啡作为交换，不管自己的身体是否愿意。今天没有上班的需要了，对于这一点有着清醒的意识，但并没有更多的“活思想”，积累起来的疲劳一下子集中起来举行罢工，呼喊着要她的思想死去，趁机歇下来休息休息，睡好了之后再论别的。不管怎么说，身体健康是第一重要的，好象连厌倦了形而下一切的叔本华都承认这一点。
拿出了儿时的那点小把戏，因为不愿意起床，因此醒了之后假装没醒，闭着眼睛装睡，这是她最喜欢的事情。既象看电影，又象演电影，耳朵仔细地分辨着每一种声音的动作、表情，常常能听到或看到一些你醒着时根本不可能听到或看到的事情，那种感觉很是奇怪，自己就象被孙悟空的猴毛分裂成了无数个复制品一样，除了床上躺着假寐的母体之外，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分体，忙忙碌碌，乒乒乓乓，各种声音都是这些分体在制造的音响效果。她好象就是在这种假寐中领略了许多人生的醒世格言而后悄悄地长大的。
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可以懒被窝不起床，但是用不着装睡，凡是伪装都是为了别人，现在，不用睁眼睛就能知道，她的四周充满了别人，都在为她。以前总是她在辛辛苦苦地为大家做事，现在大家都在辛辛苦苦地为她做事，好象性质不太一样，感觉也有些异常。她好象是一个溺水的人，被搅在旋涡的中心，周围都是人却无能为力，他们都在袖手旁观，是买了票来看她进行水中测试的，这又叫做“天判”。他们可以向她投掷食品、饮料和一些维持生命所需的物品，却不可以前来救助，这是规则。
“你说，她怎么就能睡着呢？”
“是啊，看她睡的那么香，好象没事人似的，也许真就没什么事。”
“进这里了还能没事儿？你看谁没事出去过？”
“看她这样真不象，睡得这么熟，饭都凉了。”
“唉——！”
“唉——！真可惜。”
什么事？出什么事了？什么可惜？这是什么地方？她们是谁？昨天晚上进来时天色漆黑，什么也搞不清楚，她闭着眼睛努力分辨着，并没有什么深入虎穴、只身旷野的被劫持了的紧迫感。在她的潜意识中，总收藏着那么一份莫名的空茫，总是觉得会被劫持，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当空劫走。有那么几次，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当空劫走的场面。记得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在大操场列队开会，她就看见自己被天边涌过来的一阵龙卷风攫了去。长大之后，当了领导，她还不止一次地看见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走了。好在每次劫持后都跟着那么一段虎口脱险、劫后余生的续集，让自己在有惊无险的幻象中暗自窃喜。这次是真的被劫了吗？她轻轻地触动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它们都探出细细的小手回握着她，悄悄地告诉她，它们很安全。的确，她的一切感觉都很安全，就象深潭中的一只青蛙，四周全是绿色的苔藓，遮盖着水潭的深度，谁也不敢贸然涉水前来进犯。这只青蛙用来托身的不过一片绿色的荷叶，牠独坐中央，优哉游哉，有些孤苦，却不乏安全，除非水底有蛇。
蛇这东西是人类的天敌，这仇自然是始祖结下的，可是却沉淀在遗传基因里，牠们互相仇视又互相惧怕，彼此以仇杀对方作为正义的炫耀。按照比例计算，人被蛇打败的次数要比人战胜蛇的次数高出许多，原因出于上帝的意志，人没有对付蛇的武器，蛇却天生一副致人于死地的毒牙利齿和一长条让人望而生畏的花躯。这精工绘制的图案是自然天成的智慧和得天厚宠的警示。蛇因遭受的不公而冷酷，而仇视人类，人战胜不了蛇，但却学会了蛇的冷酷和仇视，并巧妙地用到了同类的身上，生出了许多比美女蛇、眼镜蛇、响尾蛇等剧毒蛇蝎还要厉害的蛇人。可是当年上帝把撒旦贬为蛇的时候，同时授予撒旦使命，让牠随同人类一起下界，用那只智慧的苹果去辨别善恶。牠隐藏在苹果树下，静观人类在独处时的行为，一旦发现不轨，便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牠绝不滥杀无辜，偶尔的防卫过当而误杀、错杀在所难免。但这种时候往往会立刻被上帝惩罚并给予受害人以补救。蛇人是什么？就是撒旦的化身，是上帝垂钓的鱼饵，用来清除人海中的无耻与邪恶。唉，何必又要如此的冲动呢？躲进梦中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都快10点了，她还睡，不会是生病了吧？”
一阵轻手轻脚的靠近的动作，有人向她的脸窥视，她尽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眼皮抖动，防止露出假寐的真相。这人为她轻轻地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薄被，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为了这些细小的动作和这一声轻轻的叹息。
子薇是一个小女人，这么说是对她最恰当的评价。她喜欢微小细腻的感情表达方式，指尖的触碰，眼神的游丝，脚步有规律的节奏声中偶尔的变奏，声调中重音的突然减低或休止符停顿。由于这种过度的小女人化，必然伴随过度的内向与怯懦，产生交往障碍。这种障碍的外向表现形式则是冷漠与强硬。这是一副假相，就是这副假相把许多的爱拒绝在一米之外，最可悲的是这些爱中包括了父母的爱和丈夫的爱。
此刻，这些小动作勾出了她内心里隐秘最深的一个小人儿，她蹒跚地沿着通向后花园的一条被草没了的小径走向尽头的小门，她轻悄悄地打开小门向里面探头，左望望，右望望，然后走了进去，里面缠缠绵绵的全是小时侯的故事。可是，立刻就被推了出来，小门瞬时间化为一堵高不见顶的大墙，眼泪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使劲把眼泪堵在胸口，关上闸门，把它安慰着引回原处，然后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惺忪地坐起来，睡热了的毛衣领口处CD香水的舒软气息被发挥的尽善尽美。这香味如流动的五线谱，悠悠扬扬地弯动着高贵优雅的姿态，牵着她的指尖在她的脖颈处萦绕了三圈，又缓缓地拢了拢她的头发。这缕香魂善解人意地依恋着她，久久不肯离去，在她死去之后，它还伴着她在黄泉路上散步，在炼狱中与烈火搏斗，与俄耳甫斯的琴声一起漫游过一次铺天盖地的香雾，为洁白玫瑰进行了新世纪的洗礼。
“吃早饭吧，已经打来很长时间了。”黑色长发在头顶上高高地挽了一个发髻，这是观音菩萨的发型。传说观音菩萨出道前是个男人，成佛后专司人间的家务事，便被婆婆妈妈们尊称为女菩萨。由人变佛并不难，只要祛除了七情六欲，凡骨就能做神仙。人若无****，缘何分男女，因此佛无性别，以其分工与人间习惯定装束而已。
这位梳着观音菩萨发型的女人，50岁，端端正正的五官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椭圆型脸孔的中间部位，就象瓷雕。长相这样端正的人一定也有一颗摆放端端正正的心脏，她就叫她水姐。虽然她并不姓水，但她那么象能为每个干渴的人及时送去泉水的那位大姐。
她从来就不吃早饭，不是今天不吃。她发现还有一个人，可是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你们是怎么睡觉的呢？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夜晚，如同48年、93年、7月4日、14日一样，从那一夜之后，她发现自己就象熟悉的电影中的镜头一样，好端端的被当成了失去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不能出屋，不能穿鞋，不能梳头，不能擦脸，不能一个人吃饭，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听广播，不能看电视，不能随便说话，不能……一千零一万个不能，你能相信吗？一个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能够做的一切她全都不能。她也不相信，但是不能不信，不信就要再加上一些不能。你能猜到她出了什么事吗？连她自己都猜不出，你怎么能猜得出呢？
算了，不打哑谜了，就让我们跟着她一起顺着时间之箭往前走吧，也许答案就在前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