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一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荷叶擎着,骑牛前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华胥国里是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够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附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采过人,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叮珰风缥缈,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
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显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众生!”跨在背上,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了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同着公主欢乐,有邻邦玄菟、乐浪二国前来相犯,华胥国王传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正心诚意,强邻必然自服”。诸生之中也有情愿对敌的,多退着不用。只有两生献策:他一个到玄菟,一个到乐浪,舍身往质,以图讲和。言寄华大喜,重发金帛,遣两生前往。两生屈已听命,饱其所欲,果然那两国不来。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国王,国王大悦。叙禄军功,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有诗为证:
当时魏绛主和戎,岂是全将金币供?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学自雍容。
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绿帷衮冕,鸾路乘马,彤弓卢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手执圭瓒,道路辉煌。自朝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恐悔之无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须过虑?只管目前享用够了。寒酸见识,晓得什么?”大笑坠车。吃了一惊,醒将起来。点一点牛数,只叫得“苦”,内中不见了二只。山前山后,到处寻访迹踪。原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涌将来,没在河里。寄儿看见,急得乱跳道:“梦中什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急去报与莫翁。莫翁听见,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说你只是贪睡,眼见得坑了我牲口!”取过扁担来要打。寄儿负极,辩道:“虎来时,牛尚不敢敌,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莫翁虽见他辩得也有些理,却是做家心重的人,那里舍得两头牛死?怒吽吽不息,定要打扁担十下。寄儿哀告讨饶,才饶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摸摸臀上痛处道:“什么九锡九锡,倒打了九下屁股!”想道:“梦中书生劝我歇手,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从来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日里倒吃亏。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
谁知这样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来。是夜梦境,范阳公主疽发于背,偃蹇不起。寄华尽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华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说他御敌无策,冒滥居功,欺君误国许多事件。国王览奏大怒,将言寄华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著作堂,锁去大窖边听罪,公主另选良才别降。令旨已下,随有两个力士,将锒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寄华看那粪秽狼藉,臭不堪闻,叹道:“我只道到底富贵,岂知有此恶境乎?书生之言,今日验矣。”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这边噙泪而醒,啐了两声道:“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恶梦!”看视牲口,那边驴子蹇卧地下,打也打不起来。看他背项之间,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疙瘩。寄儿慌了道:“前番倒失了两头牛,打得苦恼。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万一死了,又是我的罪过。”忙去打些水来,替他澡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拿着锲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有一棵草甚韧,刀斫不断。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泥来。泥松之处,露出石板,那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寄儿将锲刀撬将开来,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里头多是金银。
寄儿看见,慌了手脚,擦擦眼道:“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云影,眼前历历可数,料道非梦。便把锲刀草蔀一撩道:“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多两一大锭在手,权把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未敢竟说出来,先对莫翁道:“寄儿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失了两牛,今蹇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今有大银一锭,纳与公公。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另着人牧放罢。”莫翁看见是锭大银,吃惊道:“我田家人苦积勤攒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银,自不见这样大锭。你却从何处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说个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须把你送出官府,究问下落。”寄儿道:“好教公公得和,这东西多哩。我只拿得它一件来看样。”莫翁骇道:“在那里?”寄儿道:“在山边一个所在,我因斫草掘着的。今石板盖着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同寄儿到那所在来。寄儿指与莫翁,揭开石板来看,果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抚着寄儿背道:“我的儿!偌多金银东西,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掌管帐目。这些牛只,另自雇人看管罢。”两人商量,把个草蔀来,里外用乱草补塞,中间藏着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儿驮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这一遭,把石窖来运空了。
莫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寄儿的床铺多换齐整了。寄儿想道:“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发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叩马书生高歌将来道:
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任夸百斛明珠,虚延遐算;若有一卮芳酒,且共高歌。
寄华闻歌,认得其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从,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说:
颠颠倒倒,何时局了?遇着漆园,还汝分晓。
说罢,书生飘然而去。寄华扯住不放,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目道:“还好,还好。一发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
须臾,莫翁走出堂中。原来莫翁因得了金银,晚间对老姥说道:“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功不可忘。我与你没有儿女,家事无传。今平地空得来许多金银,难(虽)道好没取得他的?不如认他做个儿子,把家事付与他,做了一家一计,等他养老了我们。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老姥道:“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别处平白地寻将来,要承当家事,我们也气不干。今这个寄儿,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就认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事,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不叫得过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说与寄儿。寄儿道:“这个折杀小人,怎么敢当?”莫翁道:“若不如此,这些东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去把老姥也拜了。自此改姓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
本是驴前厮养,今为舍内螟蛉。何缘分外亲热?只看黄金满籯。
却是此番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之梦。不是被火烧水没,便是被盗劫官刑。初时心里道:“梦虽不妙,日里落得好处,不像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以为得意。后来到得夜夜如此,每每惊魇不醒,才有些慌张,认旧念取五字真言,却不甚灵了。你道何故?只因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发火起,自然梦魂颠倒。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饱食安眠,夜夜梦里逍遥,享那王公之乐。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够,心里鹘突,如醉如痴,生出病来。
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人来医治他。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口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教莫继出来相见。原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见了莫继道:“你的梦还未醒么?”莫继道:“师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日里歹处,一程儿不敢念,便再没快活的梦了。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不知何故。”道人道:“我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华严经》云:
善财童子参善知识,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菩萨破一切生痴暗法,光明解脱。
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欢喜之梦。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厚,晚间宜受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必有销歇。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
莫继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贵无干,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着师父出家去罢。”道人道:“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来度汝的。汝既见了境头,宜早早回首。”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莫姥。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留。况他身子去了,遗下了无数金银,两人尽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听他自行。
莫继随也披头发,拘做两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去了。后来不知所终。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信,只看《南华真经》,有此一段因果。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总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说梦。此中打破关头,棒喝何须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