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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1)

词云:

扰扰劳生,待足、何时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防世事多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

此词乃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满江红》前阕,说人生富贵荣华,常防翻覆,不足凭恃。劳生扰扰,巴前算后,每怀不足之心,空白了头没用处,不如随缘过日的好。

只看宋时嘉年间,有一个宣义郎万延之,乃是钱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性素刚直。做了两三处地方州县官,不能屈曲,中年拂衣而归。徙居余杭。见水乡陂泽,可以耕种作田的,因为低洼,有水即没,其价甚贱。万氏费不多些本钱,买了无数。也是人家该兴,连年亢旱,是处低田大熟,岁收租米万石有余。万宣义喜欢,每对人道:“吾以万为姓,今岁收万石,也够了我了。”自此营建第宅,置买田园,扳结婚姻。有人来献勤作媒,第三个公子说合驸马都尉王晋卿家孙女为室。约费用二万缗钱,才结得这头亲事。儿子因是驸马孙婿,得补三班借职。一时富贵熏人,诈民无算。

他家有一个瓦盆,是稀世的宝物。乃是初选官时,在都下,为铜禁甚严,将十个钱市上买这瓦盆来盥洗。其时天气凝寒,注汤沃面过了,将残汤倾去,还有倾不了的,多少留些在盆内。过了一夜,凝结成冰,看来竟是桃花一枝。人来见了,多以为奇,说与宣义。宣义看见道:“冰结拢来,原是花的。偶像桃花,不是奇事。”不以为意。明日又复剩些残水在内。过了一会看时,另结一枝开头牡丹,花朵丰满,枝叶繁茂,人工做不来的。报知宣义来看,道:“今日又换了一样,难道也是偶然?”宣义方才有些惊异道:“这也奇了!且待我再试一试。”亲自把瓦盆拭净,另洒些水在里头。次日再看,一发结得奇异了,乃是一带寒林,水村竹屋,断鸿翘鹭,远近烟峦,宛如图画。

宣义大骇,晓得是件奇宝。唤将银匠来,把白金镶了外层,将锦绮做了包袱,什袭珍藏。但遇凝寒之日,先期约客,张筵置酒,赏那盆中之景,是一番另结一样,再没一次相同的。虽是名家画手,见了远愧不及。前后色样甚多,不能悉记。只有一遭最奇异的,乃是上皇登极,恩典下颁,致仕官皆得迁授一级,宣义郎加迁德郎。敕下之日,正遇着他的生辰,亲戚朋友来贺喜的,满坐堂中。是日天气大寒,酒席中放下此盆,洒水在内,须臾凝结成像。却是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个老人,左边一龟,右边一鹤,俨然是一幅寿星图。满堂饮酒的,无不喜跃赞叹。内中有知今识古的士人议论道:“此是瓦器,无非凡火烧成,不是什么天地精华、五行间气结就的。有此异样,理不可晓,诚然是件罕物。”又有小人辈胁肩谄笑,掇臀捧屁,称道:“分明万寿无疆之兆。不是天下大福人,也不能够有此异宝。”当下尽欢而散。

此时万氏又富又贵,又与皇亲国戚联姻,豪华无比,势焰非常。尽道是用不尽的金银,享不完的福禄了。谁知过眼云烟,容易消歇。宣德郎万延之死后,第三儿子补三班的也死了。驸马家里见女婿既死,来接他郡主回去,说道万家家资多是都尉府中带来的,伙着二三十男妇,内外一抢,席卷而去。万家两个大儿子,只好眼睁眼看他使势行凶,不敢相争。内财一空。所有低洼田千倾,每遭大水淹没,反要赔粮,巴不得推与人了倒干净,凭人占去。家事尽消。两子寄食亲友,流落而终。

此宝盆被驸马家取去,后来归了蔡京太师。识者道:“此盆结冰成花,应着万氏之富犹如冰花一般,原非坚久之象。乃是不祥之兆。”然也是事后如此猜度。当他盛时,那个肯是这样想?敢是这样说?直待后边看来,真个是如同一番春梦。

所以古人寓言,做着《邯郸梦记》《樱桃梦记》,尽是说那富贵繁华,直同梦境。却是一个人做得一个梦了却一生,不如庄子说那牧童做梦,日里是本相,夜里做王公,如此一世,更为奇特。听小子敷演来看:

人世原同一梦,梦中何异醒中?若果夜间富贵,只算半世贫穷。

话说春秋时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隐居著书,得道成仙之处。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所著书就名为《南华经》,皆因此起。彼时山畔有一田舍翁,姓莫,名广,专以耕种为业。家有肥田数十亩,耕牛数头,工作农夫数人。茅檐草屋,衣食丰足,算做山边一个土财主。他并无子嗣,与庄稼老姥夫妻两个早夜算计思量,无非只是耕田、锄地、养牛牧猪之事。有几句诗单道田舍翁的行径:田舍老翁性夷逸,僻向小山结幽室。生意不满百亩田,力耕水耨艰为食。春晚喧喧布谷鸣,春云霭霭檐溜滴。呼童载犁躬负锄,手牵黄犊头戴笠。一耕不自已,再耕还自力。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硕。夏耘勤勤秋复来,禾黍如云堪刈铚。担箩负囊纷敛归,仓盈囤满居无隙。教妻囊酒赛田神,烹羊宰豚享亲戚。击鼓咚咚乐未央,忽看玉兔东方白。

那个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渐多。庄农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

其时本处有一个小厮儿,祖家姓言。因是父母双亡,寄养在人家,就叫名寄儿。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也没本事做别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边拔草,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端相了一回,道:“好个童儿!尽有道骨。可惜痴性颇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过?”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过?也罢,我有个法儿,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夜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父可指教我?”道人道:“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牢记着。”是那五个字?乃是:婆珊婆演底。

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捻着渔鼓简板,口唱道情,飘然而去。

是夜寄儿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正是:

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言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惚,不知涂抹了些什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掌文衡看阅。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掌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入衙门到任。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下得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识的,却梦见献什么策,得做了官,管什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

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闲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

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夯,也自欢喜,情愿雇请,叫他写下文券。寄儿道:“我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捻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发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

看官,你道从来只有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份,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发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服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恭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佳肴,珍馐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时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什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不知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只见一个庄稼老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八九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它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

老苍头道:“你新到吾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寄儿道:“什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什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华胥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袭,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驺,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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