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捧着帝后合书的“福”字，跟在苏嬷嬷身后。苏嬷嬷也是钟粹宫带来的老人，她看起来不似瑞嬷嬷般精明，总是沉默寡言的，到瀛台数日，除了向皇上请安后，很少见她在宫中走动。
这一次苏嬷嬷带着定如出来，是赶在腊月二十九前给各宫送大字。
苏嬷嬷是后宫老人，穿着已经不似寻常宫女般朴素，她一身锦缎高领的福禄寿棉袍夹袄，把子头上戴着根银簪子，脸上毫无表情，显得严肃克制。
定如跟在苏嬷嬷身后低头走着。进了神武门，宫里张灯结彩，好是热闹，可定如不敢瞄看，只盯着脚尖儿前三尺的地面。苏嬷嬷带着她先到几位太妃和先皇遗妃处请安，每处门前，定如都捧着福字站在殿外侯着，苏嬷嬷送进之后，请安问好几句便退出来。
慈宁宫是太后住所，她俩身份低微是轮不到去的。但路过慈宁宫时，定如还是忍不住张望，只见廊庑宽阔、碧瓦辉煌，就连朱红色的圆木大柱都擦拭得熠熠发光，真是气派极了！定如心里正感叹着，兀得想起瀛台。涵元殿里皇上龙椅的坐垫已经破旧不堪，她偷偷补过好几次，可丝线已朽，棉絮糟乱，再怎么补都露着凄惨寒酸，更莫说湖边小径和瀛台北边的衰草枯杨，就连涵元殿也是破败的，窗纸依旧破着，炭炉总填不满……定如还亲眼见过皇上独自打扫房间，手拿竹竿将墙角的蛛网挑落……。
想到这儿，定如心里酸涩极了，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永和宫是瑾妃娘娘住所。定如是御前宫女，在宫外等着不合体统，便与苏嬷嬷一同走了进去。瑾妃穿着丝绒底儿的红色万福袄，头上戴着凤头的簪子，珠圆玉润，显得格外富态。瑾妃是个宽厚的人，她客客气气地问了几句皇上和皇后的近况，又嘱咐她们从旁伺候的一定要仔细，亲手捧了‘福’字谢恩后，便让她俩跪安，还赏了几个银瓜子。
从永和宫出来的时候，正好凝玉姑姑捧着包袱进去，她初见定如还有些诧异，仿佛没看出是谁。定如对她笑了笑，凝玉这才看清眼前这个青葱伶俐的姑娘原来是瀛台可怜兮兮的小哑巴！人是衣妆马是鞍当真一点儿不假，定如这一收拾，愈发水灵俏丽！
两人不敢说话，只是对视一笑，便错身离开。
从永和宫出来，再走一段路便是弘德殿，定如心中忐忑，生怕又遇见了大阿哥。
弘德殿。
苏嬷嬷进去送“福”字，定如站在墙根下侯着。日头甚好，暖洋洋晒在身上，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定如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去，虽然晃的眼睛生疼，但她还是使劲看着，仿佛执拗一般。在宫里才半年，她觉得比以前的十四年都要漫长，自己就如同一块永不见天日的哀草，整天都在潮湿阴冷中，跟着周遭发霉腐烂。
正看着，突然听见耳边响起响亮又欢喜的声音：“小哑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大阿哥溥俊正摇头晃脑、春风得意地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文傅岩！定如赶紧低下头，这才发觉眼眶热辣辣地生疼，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她不管不顾抬起袖子就擦。
溥俊笑着问道：“呦，这大过年的，你哭什么啊？！谁委屈你了，告诉爷，爷给你讨回来！”
说话间，溥俊已经站在定如身前。定如匆忙蹲身行礼，一阵酒气立时钻进了鼻子。
溥俊上下看了她好几遍，摆手道：“穿成这才对嘛，像个小姑娘的样子！平日总是一身黑灰的，跟个灰老鼠一样，让人看了心烦！”
定如急得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只恨苏嬷嬷也不赶紧出来！且不说大阿哥是主子，她是奴才，单论他俩男女有别，他就不能这样对一个姑娘的穿着品头论足！
傅岩站在溥俊身后，眸子里全是怜惜。他见过美丽的定如、活泼的定如、聪颖的定如，知道她的所有美好与宝贵，在他眼里，定如永远都是明媚鲜艳。他在乎的，是她为何流泪，心疼的，是她一日瘦比一日的憔悴。
溥俊笑看着定如，她又窘又气的样子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欺负逗弄。溥俊知道她心里害怕什么，故意突然凑近，在她耳边说道：“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
定如吓得慌忙后退，溥俊哈哈大笑，伸手就想抓住她：“小哑巴，你怕什么？爷能吃了你不成？！”
傅岩着实看不下去，一把拉住溥俊，沉声道：“大阿哥，您喝醉了，我还是扶您回宫休息吧！”
溥俊甩开他的手臂，看着定如执意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难道是特意来找我的？”说这话时，溥俊脸上的笑容不再，眸中全是认真。
定如摇了摇头，可看见手中“福”字，又点了点头，伸臂将福字捧上。
溥俊眯了一眼，神情黯淡了下来：“哦，原来是送福啊！”
定如赶紧点头。
溥俊摆摆手：“得了，你给我就行！我这就命人贴在宫门上！”
定如这才舒了口气，却又听溥俊说道：“你这么远从瀛台过来给爷送这大字，爷要赏你！”
定如一愣，赶紧惶恐地摆手。
溥俊扯下衣襟纽扣上挂的十八子手串塞进定如的手中：“上次给你你不要，这次爷赏给你，你再不能扔下就走了吧！”
定如急得满脸通红，她原想也像上次一样逃了，可苏嬷嬷还未出来……她实在无奈，情不自禁看了傅岩一眼。傅岩早就气得满脸通红，此刻见定如泪光盈盈，心头一团火攒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挡在溥俊面前，大声道：“大阿哥，她是御前的宫女，还请您自重！”
溥俊没料到傅岩竟这么莽撞地窜了出来，他微微一愣，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定如生怕两人争执，到时候害了傅岩。她忙推开傅岩上前一步，伸手到溥俊面前。
溥俊微愣，不明就里。
定如一咬牙，直接从他垂着的手中取过手串，然后蹲身行礼谢恩！
正就在此时，时间一分不迟一分不早，苏嬷嬷大声说道：“奴才见过皇上、皇后，给皇上、皇后请安！”
这句话宛如炸雷响起，定如一下子愣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