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要图个喜庆的，就算是宫女也可以做上一身簇新鲜艳的冬装。这几日各宫来往较多，尤其皇后娘娘搬到了瀛台，来禀报大事小情的宫人络绎不绝，无论太监宫女各个光鲜亮丽，尤其慈宁宫的宫女还都戴上了绒花！
定如依旧终日一身褐色，梳着一根长辫子，周身上下除了黑灰没有一点儿艳丽。许是皇后实在看不过去，这才着内务府给她做身衣服。可大年下的，量体裁衣需要时间，内务府又欺负她是御前的人，就偷偷摸摸地找了件半旧的浅草绿衣褂打发。
那衣褂略肥，领子袖口的繁枝绣花磨损的厉害，而且还是薄薄的夹棉。即便这样，定如也视如宝贝似的，她简单修裁将腰身缩紧一些，又仔细浆洗，按照旧时样子将繁枝补好，如此整理了一番，竟也如同新做的一般。
腊月二十八。
定如出一身浅绿，梳着小巧的把子头，俏生生站在涵元殿里准备伺候皇上梳头。
皇上刚刚起身，抬头见她碧玉似地亭亭站在门前，他从未见过定如打扮，顿时眼前伊朗，心中更是绵绵一动。
寇公公笑着打趣：“果然是要过年了，咱们定如都换新衣服了！”
定如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去柜中取出八宝梳，然后走到皇上面前蹲身行礼。
皇上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含笑说道：“这衣服鲜亮，很适合你！”
定如更窘，脸红的都快烧了起来。
寇公公自是有眼力，他眯眼笑着：“皇上，奴才看看您的奶茶制备好了没”，说着便悄悄推出殿外。
定如红着脸走到皇上身后，皇上乖乖靠在椅子上，含笑瞅着眼前放置的菱花镜，他身子略向后倾，想靠着定如更近些。
定如小心翼翼捧起皇上的头发，将发辫松开，用梳子轻轻地从发根拢到发梢。与瘦削苍白相比，皇上的头发乌黑发亮、生机勃勃，定如一边梳，一边心中想着，都说头发之源在于根本，皇上有这么一头缎子似的头发，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皇上一直看着镜子里的定如，眼眸中含着万千情绪，一开始是满足喜悦，过了会儿又是宁静幸福，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竟然成了郁郁哀愁。定如是极美的，虽瘦骨疏疏，但清秀灵慧、甜美宛然，更难得的是她的沉静坚韧、宽和自守更是宫中少有。
此时，定如正好抬头，与皇上眸子在镜中相遇。她羞怯一愣，赶紧含笑躲开。皇上怔住，她一身新绿，正如初荷般楚楚动人，像她这样的女子，谁见能不多情？！若是没有进宫，或是跟了别的主子，应该会有个好着落吧，不似在这里陪着自己毫无指望地受苦。
皇上眸子黯然转开，落到远处：“朕的白发是不是很多？唉，朕一辈子庸碌，没有了却天下事，却早已白发生了”。
皇上突发感慨，而且无来由地说得哀伤。定如连忙摇头，谁知心中一急，手上便多使了半分力气，竟扯了皇上的一根头发下来！
皇上忍痛，略微皱眉，定如又心疼又紧张，慌忙就要跪下。
皇上忙道：“不许跪！朕不喜欢你总动不动就下跪磕头”。
定如局促站着，手中捧着那根长发，样子难过极了。皇上反而笑道：“不过就是一根头发，有什么大不了的，扔炉子里烧了吧”。
皇上龙体贵重，任何人都动不得，尤其是刮脸梳头，更需万分谨慎。每次梳完头，寇公共都在一旁看着，还要仔细检查梳子和地上，掉一根头发都得训骂定如半天。皇上让她赶紧烧了，就是不愿让她再受顿数落。
谁知定如不肯，她将那根二尺长的头发小心翼翼卷了起来，塞进腰间挂着的小绣包中。皇上疑惑不解：“留它做什么？”
定如不言语，只是满脸通红的低着头。皇上突然明白，心中一阵感动，他拉住定如的手腕，轻声道：“你存了朕的头发，朕也想向你讨一件东西”。
定如眸光闪动地看着皇上，仿佛在说，但凡您开口，便是我的命，定如也会亲手奉上！
皇上眼睛亮亮的，璀璨如寂静深夜中的恒星，他带着平易，轻声说道：“朕那日见你在绣一个四方鸟的帕子。帕子上的鸟儿活灵活现，尤其一双眼睛颇有灵气。朕想讨来，不知你可舍得？”
定如一愣，下意识从袖中将帕子一点点抽了出来。这是块素巾，用得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原本是瞎绣打发时间的，没想到皇上竟然想要了去！
定如犹犹豫豫没有松手，这帕子太普通了，甚至低微，实在不衬皇上的身份。她拉起皇上的手写道：“这帕子不好，若皇上想要，我给您再新绣一个”。
皇上摇摇头，伸手取了过来，叹声道：“多么矜贵的帕子朕没见过，可朕只喜欢这只四方鸟。那天朕见你靠着墙睡着了，一会儿发笑一会儿又微微蹙眉，连梦中也时喜时悲，那神情样子让朕心里又酸又痒。可是无论什么表情，你始终紧紧攥着着帕子……”，说着，皇上提起手帕，看着四方鸟的眼睛说：“你不觉得这鸟的眼睛与你的眸子很像吗？都是一样的晶莹剔透、固执坚强”。
一番话说得定如又红了脸。皇上笑着将帕子放入袖中，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黄布软包递到定如手里：“来而不往非礼也！朕早就想送你件物件儿，但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定如怔怔打开，是一个通体莹润透明的玉佛。
皇上伸手拿起来，想给定如带上，定如想了想，背对着皇上跪坐下来。
皇上一边笨手笨脚给她带着，一边哑声说道：“这是西藏活佛之物，能保佑你平安喜乐。朕一直想送给你，希望即便有一日朕不在了，你也能逢凶化吉、安然一生。”
定如一怔，下意识就像扭头，皇上轻斥：“别动！”
定如僵住，皇上笑道：“你就是这样认真，开不得半句玩笑。”
戴好之后定如回头，眼眶里含着泪。
皇上心中不忍，叹声道：“傻丫头，朕跟你说笑呢！但你得答应朕，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不能将这玉佛取下。”
定如郑重点点头。
皇上笑了笑，心里却是微苦，他咽下了后面半句：“朕不能陪你一辈子，就让着玉佛当个念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