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监不敢再多言语，宫里人都知道崔玉贵是个不吝又狠心的人，素不像他那侄子李大总管般至少面上和气，可是太后偏生就宠他，本来已经送出了宫，又巴巴找了回来。
崔玉贵练过功夫，虽然早就年过半百，但身材魁梧，自有一派威严。他对定如招了招手：“你进来给皇上泡茶”。
张太监青灰着脸往旁了让了让。定如小心翼翼踏进屋子，走到张太监身侧时，稳稳行了个礼。张太监赶紧弯了弯腰，算是回应。
乐寿堂的小厨房不大，可干净整洁。灶台砌着白灰土，墙面上用毛头纸糊着，一点儿乌黑都没有。灶台旁，一人多高的四面包铜红漆木柜稳稳当当落着。崔玉贵伸手打开柜门，里面从上倒下分成好几个格子，格子里规矩地摆着盛放茶叶、干货的金、银、锡器，金罐子里自然是老太后常喝的，银罐子是其他主子娘娘，锡罐里是给亲贵大臣准备的，最底下那格散放着一些瓷罐，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茶叶。
崔玉贵一字看了过去，从最下面拿起个瓷罐，伸手抓了一小撮茶叶出来：“就泡这个吧！”
定如略微抬头，那罐上分明写着“黄龙”二字，她心中“咯噔”一下，雪山黄龙是极阴寒的茶，尤其根部是泻火去热的猛药，且不说皇上身子本就虚寒，就算是旁人喝着，也得配上温热的红枣桂圆。
可崔玉贵偏抓的就是这枯根！
看着壶底茶根，狰狞地仿佛蔓在地上的棘刺，只扎的人心中刺痛。定如神情犹豫，崔玉贵眯眼看着她，一双眸子晦暗不清：“愣着做什么，快泡啊！”
小厨房里整日都煨着滚水，袅袅白烟从扁圆的壶嘴中升腾着，蒸得整个房里又闷又热。定如咬了咬牙，伸手提起茶壶，趁着滚头将水倒进壶中。还不待眨眼，便将头茶倒掉，然后重新蓄水，略作停顿后，将茶汤篦出倒在杯中。
那茶汤淡黄清亮，盛在吹绿杯中，更显澄透。
崔玉贵说道：“赶紧趁热给万岁爷捧过去吧！”
定如点点头，将茶杯放在茶托上，端起茶托，踮着足尖快步向乐寿堂走去。崔玉贵跟在后面，一双眼睛眯成细缝，冷冷看着定如的背影。
这会儿功夫，乐寿堂门口已经站着好多太监宫女。其中不仅有太后这儿的，还有大公主身边的宫人。堂外小太监最是有眼力，见定如过来，赶紧打起帘子。
定如走到跟前，礼貌低了低身子，脚步却依旧轻快。她迈步入内，走到皇上身边，将茶捧上。此刻，她与皇上只有半步距离，清淡的龙涎香飘然过来，动人心神。
定如不敢抬头，只能老老实实看着皇上的锦纹素袍和丝绒皂靴。
皇上慢慢伸出手，箭袖裹着他细瘦的腕子，青筋暴起、血脉如丝，直看着人心酸难忍。定如实在忍不住，眼眸刚抬起一分，便跌进了两汪深邃的眸中。皇上也是一愣，只在她脸上匆匆一瞥，便赶紧落下，匆忙得几乎看不清那稍纵即逝的凄恋神情。
就在这时，一阵风裹挟着憨直笑声冲了进来。还没等定如看清楚，大阿哥便一手捞起托盘中的茶杯，大口饮了下去！
“你！”皇上的手顿在空中，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惊讶与气愤！定如也瞪大了眼睛，愣愣站在一旁。
大阿哥嬉皮笑脸地行礼说道：“谢皇上赏赐！”
大公主看不过去，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皇上什么时候赏你喝了？！”
大阿哥噗通跪倒，先给太后磕头行礼，然后跪着直起身，对大公主说道：“我刚打马从香山回来，这一路上滴水未进，渴死我了！”
大公主神情不悦，还想说什么，太后却已然开口：“你去香山做什么？”
“回老佛爷”，大阿哥：“勤政殿的修缮快完了，我怕他们不仔细，特特叫着内务府的那兴跟我监工！”
太后点了点头：“你还倒是有心！”
大阿哥赶紧又磕了个头：“为老佛爷办差，自当尽心尽力！”抬头时，他有瞟了定如一眼，定如心中本是窃喜他将茶喝了，可此时与他笑眼对上，又有些心虚不忍。
此时，皇上捂着嘴轻咳了几声。他一早就跪在外面，还被泼了一身茶水，许是受冻着了凉。大公主立刻关切问道：“万岁爷怎么了？”
皇上嗓子干疼，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
太后皱眉道：“皇上既然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
皇上站起身，弯腰行礼。
大公主看着他，心中生出无尽酸涩！曾经那么个丰神俊秀的人，已经被折磨的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站了起来：“皇上身子不适，又没带着几个体己妥当的宫人过来，就这样回去了，谁能照顾？”
太后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这个大公主别的都好，就是格外同情皇上，而且还是名目张当的为他说话！
崔玉贵赶紧上前一步：“老佛爷，不如奴才调拨些人手过去。”
太后再不情愿，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摇头。她刚想给皇上个恩典，岂料皇上立时出声“不必了”，他声音虽轻，但带着厌恶与决然：“我已经习惯了清净，再说还有寇如海呢。”
这一下子绝了大公主的好意，也驳了太后的面子。皇上就是这样，一旦脾气上来，人情世故全然不离，就由着自己性子不管不顾。
崔玉贵偷偷看了眼太后，又转了转眼珠，扭头看向定如：“你好歹也是御前的人，既然皇上不喜欢生人，你就两头照顾吧！”
定如行礼回应，皇上这次没有拒绝，他向着太后行了个礼，却步退了下去。
见定如还愣着，崔玉贵低声骂道：“还杵着干嘛，赶紧跟着伺候去！”
定如匆忙行礼，惶恐地小步跑了出去。
皇上步伐极快，直到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才转过了头。定如追得脸颊通红，见皇上停住，下意识也停住了步子。
两个人瞬间沉默，皇上看着她，目光郁郁中带着隐隐恍惚。定如胸口起伏，眼眶慢慢泛红，氤氲着满满将溢的温柔与疼惜。
所有忍耐、万般不该都在凄冷与不堪中分崩离析，只余下彻骨的思念和再也压抑不住的热望。
皇上缓缓伸开手臂，冲着定如笑了笑。定如身子一颤，不管不顾冲了出去，扑进那虽千疮百孔却依然坚定不移的怀中。
皇上收紧臂膀，将她紧紧抱在胸前，颤着声轻轻道：“定如，我好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