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滨
清晨是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声中醒来的,听得满耳满心的静谧。
拉开窗帘,那么大的一片水意顿时扑面而来——此身真的是面对太湖万顷碧波,仍自惊喜不已,妻女俱在熟睡,遂悄悄推门下楼,楼下阒无一人,房东家几张木桌上摆放着一个蓝水瓶,两三只杯子,杯中半杯茶水,酽酽的黑,也不知昨晚坐这儿的人聊到几点?大约夜深困了,踢踢踏踏倒头便睡的吧。这样想着,忽见两只黑色的燕子盘旋飞过,细碎的叫声让自己很是亲切,推开门,其中一只极快地乘隙飞出去了,外面的院门却依然紧闭,唤了几声“老板”,只是无人理睬,想必主人也正在做着他的清梦罢,微笑着只得作罢。
复又上楼,想着也不进卧室了,径自步入外面的露台——这是一个两面环湖的所在,南面与西面都是太湖,可以听得到湖波扑岸的声音,极清晰,一下一下地抚过来,像吞吐着什么,这波浪比起海里的自然柔婉多了,然而比河浪却又多了些气势,凭栏远眺,阔大的水面飘浮着一缕缕轻烟,如薄纱,古人以“烟波”二字形容倒真是妥帖异常;东边天上一痕淡红,扩散开去,映得水面一抹斜斜的浅红,又揉着些许绛黄,天色仍在变幻。
旁边一株高梧,叶子柔柔的绒,风中在动。有些凉,扣了衣服,再次下楼,院门不知什么时候竟开了,而主人却渺然不知所在。
湖滨路上一层薄薄的湿意,也不知是露水,湖中漫来的水汽,亦或只是夜间的一场细雨?草丛自然是湿的,露珠晶沁跳跃,人行其上,如置身清凉世界。
路右沿湖处俱是小小的凉台,为沿湖房东家待客之用,几张桌子,旁植枇杷石榴橘子之属,枇杷已结成形了,只是未熟,一层青细绒毛;石榴花也不多,一粒粒如红宝石般镶在青枝绿叶之间,偶见一朵开着的,薄薄的花瓣从锯齿状的花托中伸出来,几乎是透明的红;橘子花却极小,清一色的淡白,极力隐去一般,然而馥郁的香气一直跟着你走。
隔几步便是一个码头,青黄的条石,一阶阶伸下去,直到湖中,水面漾着不少浮萍,片片清圆,记起昨晚吃过的那引发“莼鲈之思”的莼菜,不由多瞧几眼。
几只船从港湾里弯出来了,悄没声儿的,只听得水声,如一尾巨大的螺蛳青鱼滑过。
忽然听得几声鸭子叫,是在一片摇摇的湖苇子里,走近前去,果然两只好肥鸭,灰白二色,立在苇下,身子不动,只头在东张西望着什么,竟如从古旧的宋代院画游出一般。
苇子后面湖水的颜色是清阔的,可见三两湖中远山,近水处为雾蚀开了些,迷蒙如米家山水,不知是三山岛,还是桃花岛?想起桃花岛这三字来,每每让人有归隐之意,桃花岛上的桃花自然早已谢了——这才发现身边也有桃树,毛毛的小桃子隐在狭长的叶片间,让人有小小的期待,尽管那期待只是一个不可触及的远景。
好在路边还有嫩蚕豆,忍不住摘一荚剥了丢入口中,颊齿一片清甜,些微的涩,想起儿时偷食蚕豆的趣事——湖滨人家该不会怪罪吧。
湖水是透明的,近处翠绿,透着的是草树,远处薄青、微蓝、浅白,以及淡淡的余红,渐渐晕染开去,透着的是天。
湖行的声音也是透明的——一直似乎没有声音,然而细细听去,原来一直鸟鸣在耳,自然——还有橘子花香,如透明里四处招摇的微波。
(二)破院
是个湖滨山下极大的院落。
最初疑心是一个旧时大户人家遗留的老宅,那样一个破败的所在,却丝毫没有荒凉之感。
到那院落须经过一个放蜂人,是个老妇人,在拾掇着什么,后面一个破烂的帐篷,门前一片狼藉,然而整齐的却是那些蜂箱,有黑黑的蜂子在下端进进出出地忙碌,却并不飞起;一条极大的狗拴在旁边,经过它时,也只是望路人一眼,仍自趴着,和那放蜂人说了几句话,知道是从辽宁过来的,每年春天照例都要到太湖的岛上,有些奇怪——她那么多家当啊!明“我们叫卡车从山东运过来的,这里每年枇杷花开月得香,采的蜜好,枇杷蜜治咳嗽效果好得很的。”这个从东北大地追花追到山东再追到江南的老妇人这样回答。
过了养蜂场所便是那院落了,从外围看,青砖墙,上面有斑驳的灰白,门在左侧,并不大,给一些杂木碎物给堵起来了,门前杂草丛生,还有一个巨大的瓦砾堆,院后则是重重叠叠的绿——是橘子林,左侧橘子林间掩着一条青石小径。
沿小径上去,到后面,侧门开着——其实用“开”字似乎也不妥当,因为那门本来就是破的,门边的屋顶却全空了,青青绿绿的橘子枝全伸进去了,有的极粗,这样的侵袭也不知有多少年了。
没有犹豫便进去了,经过一个幽暗狭长的穿弄,左折右折,眼前顿时亮堂起来,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南面门窗尽失,三面墙上却都刷着“毛主席语录”,字刷在石灰打的厚底上,异常清晰,边上且有饰纹,并不陈旧与驳落,似乎一群人聚在这里念过了语录刚走。西边墙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户,外面树影透出一方阴绿,右侧是两行大字:“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大厅外面却回廊曲折,中有四四方方的小小庭院,里面杂草过膝,两三株树,枝条伸展得疏朗之极,叶呈淡绿色,对面则粉墙黛瓦,垂下几茎藤蔓,这样的一种景象分明又是宋词里的意境,与那大厅的文革标语就那样天衣无缝地交织一起,仿佛时空被谁错置了一般,一切只是存在,然而一切都是过去——因为这过去,所以宽容,所以一切会在这里共处,在这处破败的庭院里。
步入庭中,才发现草丛中还有一台满布铁锈的脱粒机,齿轮的锈甚至连在了一起,一块残破的石柱卧在旁边,可以看到莲花的雕饰。
转过那小小的门,迎面是座木楼,空壳似的立着,左侧木梯极幽暗,满积灰尘,拾级而上,发现如大厅一样,这里原来也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存在,地是木板,墙亦是木板,并无字迹,只墙角堆着一些雕花的木窗,南边仍余几扇格子窗,几乎是斜挂着,外面满吊着一丛丛的绿,是薜荔或女萝吧,空隙处可见墙上太湖的浩渺烟波,这样一个所在,其实是宜于微雨时坐在这里喝茶的,听听雨,看看湖,庶几得道一般,或如张潮在《幽梦影》中所云:“空山听雨,是人生如意事。听雨必于空山破寺中,寒雨围炉,可以烧败叶,烹鲜笋。”此公颇会享受,空山破寺中听听雨也就罢了,居然还会想到围炉烹笋。
楼下又是一个过道,白灰墙下嵌着一个黑石碑,依稀可辨的是“捐金名单”,上刻数十行姓名,别的名字没记住,唯记住了“陈阿四”三字,左侧落款为“民国拾四年某月某日”,看到此时,几乎可以有八成把握的是,这里应当是残破的寺院,倒也真应了“空山破寺”四字。
出得过道,对面即是大门,被横七竖八的木头钉着封死了,缝隙间可见那个蜂场与湖滨小道,左右一边一个圆门,皆有匾额,镌着的字已被石灰糊抹掉了,里面草极盛,进去后才发现楼上飞檐翘角,垂下丝丝缕缕的薜荔藤萝几乎遮盖了整个木楼,直拖到地面,一些碎白的五瓣花在满铺的绿意里兀自绽放。
脚边碎石满是苔痕,墙上亦有苔痕。这样一个园子,处处是残破,却处处是盎然生机,应当是自己看过的古寺中最有味道的,黄昏或夜晚时分步入,几乎让人疑心会撞着一个青衣女子,就像聊斋中走出的青凤、小倩和婴宁。
终于出门,橘子林里一位老者正赶早嫁接枝条,问他这院落到底是什么地方,老人答曰“明月寺”,说地方上正准备修复后发展旅游。
为什么一定要修复呢?破其实是有破的好处的。
乙酉孟夏(2005年5月)于苏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