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洞庭西山完全是偶然,自宁回沪途中因为觉得时间还早,遂决定在苏州下车,懵懵懂懂地出了那个有些混乱的火车站,想着得去一个古镇或者古村才好,然而去周庄、同里之类的实在没什么趣味,忽然间想起于右任老先生的一首诗:
老桂花开十里香,看花走遍太湖旁。
归舟木渎尤堪记,多谢石家鱼巴肺汤。
这首诗说的是苏州木渎镇的石家饭店,正是秋末,那么去木渎尝尝让众多民国文人为之神魂颠倒的鱼巴肺汤总是个不错的主意,印象里老饕唐振常的一篇文章似乎也说过这鱼巴肺汤,且是与师陀等同去,因为不是季节,竟然未能尝得,老先生为之耿耿于怀数十年,以至于上升到“亦此生一憾”的高度——鱼巴肺汤魅力之大可想而知。
苏州火车站原来有专门开木渎的班车,终点站却非木渎,而是太湖湖心的石公山。车什么时候停的木渎,自己竟浑然不觉,等到试图看车到何处时,发现却早过了木渎,已近太湖边的一个什么山了。
想想也罢,且这样跟着车一路向西山开去也好,因为本只是随意之行,这样一个地方,到哪里都是无可无不可的。
路就在太湖之滨,太湖风景尽入眼来,湖天相接处,可见几座浮玉般的小岛,鸥鸟帆影三三两两,隐隐约约。近处水岸,不时可见一幢幢别墅,家家皆门对万顷碧波,想着每天静对湖天一色,或一枕高卧,或翻阅闲书,或钓于波上,胸中浩浩落落,又何羡仙人?!这些湖边的民房让我竟有终老之想——以前曾经让我有这样想法的似乎是青岛海滨,然而回来和妻说起时,妻说,那里到底是山东,风俗饮食等都与我们这样的并不相宜,想想也对,但西山与我们应当是适宜的。
过太湖大桥,极长,气势很大,似乎是三座桥连接三座岛而成。
进入西山后,不多久进入一个不大的镇区——是西山镇,这与普通城镇并无多少区别,马路边有些嘈杂,有超市,也有宾馆、商场,还有大幅广告,然而离开西山镇,不多久惊喜便扑面而来,先是一片灿黄的银杏,那种黄纯极了,简直是古韵;接着便是大片大片的橘子林,橘子并不大,但极多,缀系在绿叶间,红透了,结结实实的,让人想到真正扎根于大地的生命总是甘美的。印象里,沈从文在其名篇《长河》中曾用“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来形容秋橘,倒也名副其实,但西山橘子红得比湘西的热烈些也未可知。
路两边有洞庭山茶叶的招牌,人家房屋高低错落,在金黄的银杏叶后一闪,似乎还有什么“农家乐”的大字,大概公路两边的农家都已进行了这种旅游开发,虽说不无商业气氛,但并不让人生厌,想起自己几次农家乐的经验,农家的淳朴与商业欲望其实并存,让人感到这个社会的真实,感觉并不能算坏。
在银杏与橘子林间几经穿梭,黄昏时分,车终于到了终点——石公山。
石公山并不大,但三面临水。石公山边上是一个用堤圈成的池塘,塘外即是太湖,几艘小艇泊在那里,三五个人坐在舷上不知说些什么;塘内一大片苇子,有些荒芜,然而芦花却白得极有生气,透过芦花看太湖,真有“日暮乡关”之感。
石公山对面饭店与商场杂处,后面一座小小山坡,散落着一些人家,走进去,不少人家门前都打着“农家菜”的牌子,房子并不古旧,大多是新砌的,然而一户人家的坡下却有一株巨大的樟树,两人未必可以合抱,繁柯茂叶,绿荫森然,根却扎在破岩之中,生命力的旺盛与顽强可见。
一户人家的门关着,墙是马头墙,白色的,墙头伸出些挂着红橘的绿枝。
到湖边,有几个汉子凑过来,说可以带我去一个湖边的古村落,车包来包回,价仅五元,选了其中一个长得瘦瘦的看起来实在的汉子,上车后他说:“你选我可是选对了,我可以讲解的,是这里的土导游呢。”他给我一本西山名胜的书,里面夹着一张用塑料布包着的复印件——原来是当地报纸对他的个人特写,标题即是“缥缈村里‘土导游’”,旁边且附有他的相片,说他必备的几个法宝是:一张已经用折了的西山地图,一个自备的茶杯,一只有点破旧了的喇叭。缥缈村这名字真好,我问他带我去的是不是那里,这土导游说:“不是,那是我的家,很远的,在缥缈峰上,你要去晚上可以跟我回去,住我家。现在去的是明月湾,是个古村,不远的。”
上车,车从石公山环湖折向西去,不过七八分钟也就到了。
明月湾背山面湖,以古码头、古石街、古香樟和一湾如新月的池塘为其特色。村口果然一株巨大的古樟,大概比在石公山对面的还要粗些,树下一湾流水绕村而过,溪流边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街,那导游说这石板街不仅是明月湾一绝,现在也成了江南一绝,一是长,有一公里多,二是古,至少也有三百年历史,石街穿宅过户,几乎清一色都是些古旧的房屋,有的已近倾圮,残墙碎瓦间却立着一两株橘树,满树累累的丹红,并不显得破败;也有人家墙上的石灰掉落了,露出高低不平的青砖,斑斑驳驳的,一户人家的门前且有什么堂的称号,破旧的两三层小楼、祠堂,与皖南宏村有些相像,然而这里似乎比宏村更要灵气些、宽敞些。
有些恼恨这样的天气,其实这样的石板古巷、青砖小楼是最宜于微雨中的,戴望舒的那首《雨巷》一唱三叹,虽说不免过于抒情,但却深得江南文化的三味,还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虽说是暮秋时分,然而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微雨,总不免有些憾意。
人家家前屋后植有石榴、藤蔓、橘子、杂花等,应当还有杏树或者桃树,与老屋一道,看起来异常妥帖。
路边有孩子看我,见我也看他,有些害羞地笑一下,然后依然回过头去忙自己的事去了,这笑容有些熟悉——每次回到故乡都会看到这样的笑脸,这里,也正像故乡一般。
在村子里走了几步,忽然想要独处,那导游还在身后介绍着什么,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居然很无理地希望他能安静一下——因为感觉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对明月湾来说,我自感并非异乡之人,尽管故乡并无如此湖光山色。
出村一条长长的古码头伸入太湖之中,西边天上一片残红,岸边泊着一两条小舟。在码头上小坐片刻,回头看这村子,再看看水,发发呆,竟至不想动弹。这时才想起明月湾这样的好名字来——这名字很让人喜欢,起一种秋夜之感,唐诗宋词的意境似乎都在其中,然而这名字也应当名副其实——想着浩渺湖边的这个古村浴在一轮清辉之中,有古樟,有古桥,有太湖,那种意境实在无可名状。
导游说起明月湾的来历:这村子与苏州城历史相差不多,是春秋时吴王夫差和西施消夏赏月的胜地,现在明月湾后面尚存吴王行宫遗址——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但明代梁辰鱼所作昆曲《浣纱记》中一些的背景取自此处是确实的,《浣纱记》中的西施在吴灭后便与范蠡泛舟太湖而隐——平白地以为,其实西施倒不一定出自越地,这样的地方与西施也是相宜。
归程时,微风里水汽很重,空气里淡淡的黑,看到一个不大的小港口,三五渔舟正在泊港,顿时大惊喜,赶紧请导游停车。
一个妇人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收拾好渔网,从小舟跳上岸,手中用柳条串着几条鲫鱼,白白的,很肥,也许是娘儿俩,口中软软地不知说些什么,不远处水面几只白鹅昂头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些场景真是久违,想着该多呆一会儿——一个人蹲在码头边听听这些声音,还有一些遥远的桨声,近处岸上的人声,什么也不想,可以感觉本心那片刻的自由。水澄清之极,蚌壳螺蛳清晰可见,水草招招摇摇,小鱼极多,且极活泼,儿时下河淘米时用淘箩兜小鱼的情景历历在目,真真流年易逝。走回石公山停车场时天已全黑,正好一辆去木渎的车要开,遂跳上车。下车时叫一辆三轮车,去古镇,却意外地在一个桥头发现石家饭店,两层楼,门前两只石狮,古色古香,走进去,柜台边上高悬于右任先生古朴遒劲的“名满江南”四字牌匾,鲃肺汤则赫然列于菜单首位。
点菜后不多久鲃肺汤便上了,原来是鲃鱼去皮后烧制而成,肉极白,分作两瓣,呈卷刀形,另一个大概就是肺了,三角形,奶黄色,都浮在汤面,上面一层油,搅一下,可见火腿片、笋片等,热气直冒,喝上一口,肥而不腻,鲜美颇鲜美,然而并不鲜浓,其实只能算作清汤,鲃肺入口嫩极,几乎未及品味便滑入肚中,尽管感觉不错,但与想象中的鲃肺汤还是有些距离。
鲃鱼又称班(斑)鱼,背有斑纹,其实就是微型河豚,不过无毒罢了,袁枚在《随园食单·江鲜单》曾有“班鱼最嫩”一说“班鱼最嫩,剥皮去秽,分肝、肉二种,以鸡汤煨之,下酒三份、水二份、秋油一份。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以去腥气。”
据说于右任吃时那会儿还是叫作“斑肺汤”,但老先生乃陕西人士,加上耳背,听得木渎人称“斑肺”,便误作“鲃肺”,加之大笔一挥,自此“鱼巴肺汤”天下知名,其本名世人反而知之不多。
至于肺,其实是鱼巴鱼的肝——我第一次听说鲃肺汤时一度以为猪肺也是原料的一种,想想世人偶然之错也实在是多,然而正如自家偶遇西山,趣味却正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