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佳人长袖善舞,含光殿内钟磬争鸣。
至尊龙体尚未痊愈,身披腋裘,散发而卧。
“陛下,该进药了。”御前小宦官将盛药的玉盅奉于中常侍,跪在御榻前将漱口的水盂高高举过头顶。
元善见扶着遮丑的黄金面具吃力地撑起身子,厌烦地拜了拜手,叫停了歌舞钟乐。接过药盅晃了晃,“砰”的一声置于案头。
“陛下……”中常侍微弓着腰身,小声劝慰道,“心中若觉闷的慌,不妨请荀大人来做做学问,讲讲文章。”窃窃地与至尊对视一眼,但愿对方能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元善见隐约明白了什么,靠在枕上别有所指的问道,“也好,去问问荀济,问问他意欲何日开讲?”执起陈在榻边的“赤金虬”,长指轻抚着弓身上錾刻的诗文絮絮地念叨,“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记得那日,因为这张弓,他儤露了;那日,她决然一句“她想叫高澄死”;那日,她曾架起弓矢对准他;那日,他用尽全力将她拉上山崖;也在那日,他认定她心里没有他……
谁知猎苑那日,她竟对他说——
她根本就不会逃……
是懦弱吧,抑或是与生俱来的清高,他像圣人一般克制着对她的渴望,然而,他那高大的让万众膜拜的金身得以保全了么?
她竟莫名其妙的“怀上了龙种”,以至于她那骄横的夫君令人用拳头来教训他。
呵,呵呵呵……
他是这天底下最大最蠢最自以为是的笑话!
蜷缩在深夜的野风中瑟瑟发抖,头顶的枯枝上不知是银霜还是月华。高洋借着酒意小睡了片刻,惊觉身体被什么人抬了起来,吃力地睁开双眼,人已被抬到了火堆旁重重地丢在土门脚下。
用肩膀撑着地面翻了个身,目光透过熊熊火焰望见裹着裘氅侧身昏睡的伽罗。蛾眉紧锁,脸被火光映得像红艳的春花,嘴唇紧抿着,颊畔的泪痕黏着几缕零乱的秀发。
“我答应了她,叫你一起来烤火。”土门吃完了最后一块肉脯,随手在衣袖上抹了几把。
“那是她之前的想法,眼下大概已经改变主意了。”成心刺激她,料定她会忍不住破口大骂。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对方一动不动,就像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土门伸手覆上她的前额,拇指轻轻拨弄着紧锁的眉心,低语,“她在发烫。”侧目睨着他,“因为你,受了风寒。可我们必须得启程了,务必在围捕公文赶上之前穿越中皇山。”
“前方还有无数座山,无数道关,想要活着回去,唯有把人留下。”坦诚奉劝。
“有你在我手上,想必也没那么难。”成竹在胸。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大哥——大魏的相国。别把他惹急了,他若下定决心叫你死,你的命就注定要留在大魏了——”惋惜地摇了摇头,“不值得。”
“他不怕我杀了你么?”将鹿皮的一头踩在脚下,一手抻着另外一头,噌噌的磨他的短刀。
“他或许巴不得我死呢?你或许成全了他。”
“你们可是至亲的兄弟。”就像他和他的兄弟室点密,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了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如果有人杀死了他们其中一个,另一个必会亲手砍下凶手的头颅,还有他家人乃至族人的头。
“你有兄弟么?”
“当然。”土门耸了耸肩,“我离开的时候,留他在于都斤山镇守王庭。”
“我羡慕你。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既是兄弟,也是对手,其余的兄弟年纪尚小,就只有我这一个需要防备的对手。”
“为什么不是帮手?”难以想象对方的处境。
高洋的目光再次移向女人烧得绯红的小脸,怅然一笑……这还不明白么?
连夜上了路,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时而瞟一眼偎在土门怀里的女子,他不信她真的睡着,她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天色蒙蒙亮时,大群惊鸟掠过头顶,土门下意识地望向身后,怔了半秒,扬鞭大喝,“或是追兵到了。驾——绕过前方那座岭,找个地方躲起来,探明敌情,随机应变!”
高洋在众人迟疑的刹那应了声,“是信使。”
土门勒马,回身俯视对方,“尚书大人要与我赌一把么?”
沉沉嗤笑,“呵,念尔等来自番邦小国未曾见过我大魏的骑兵,我不与你赌输赢。我大魏重甲一出必是山摇地动,鸟兽奔逃。惊起百八十只鸦雀,至多是一队信使。”
土门再次打量着那张淡漠而慵懒的脸,莫名感受到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慢,念及怀里的女人不愿再做口舌之争,遂下令绕过山岭,隐遁林中,准备应战。
不及半个时辰,马蹄声渐近,山道上驰来一队轻甲,不过十余人,身背信筒策马狂奔。
土门借着林木的掩蔽“嗖”的一声放出一支冷箭。须臾间,众箭齐发,惨叫声此起彼伏……
“追!不得放走一个活口!”土门见有人即将逃离沿途的埋伏,下令众奴从冲入山谷打马直追。只恨怀里揽着个病怏怏的女人,不能身先士卒。
高洋以为,这位狼族首领比他想象的要儿女情长,大概是一心挂着怀里的女人,用兵排布毫无章法。他原可以令人潜伏在山道转弯处围堵,此乃为将为帅者最简单的常识,谁知他方才心里面在想是什么?靠在树上,半张着嘴巴望着尸横遍野的山道,京畿之地出了劫杀信使的大案,他这个京畿大都督怕是难辞其咎啊!
“这山中可有人家?”土门跨上马背忽然发问。
“借宿?”转头打量着对方。
“她病得很重,得找个郎中。”怀里的女人脸色坨红,埋在大氅下的小手却像玉石一样冰冷。
“所以你让你的人马引开追兵?”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以为这太冒险了。
土门侧目扫了一眼留在不远处的矬子,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要在这山里耽搁些时日了,等她好些再上路。”
“过了那道岭就是娲皇宫,那里的仙家现在邺城,乃是本官挚交,平生最善医道,有起死回生之法,那山门里怕是不缺治病救人的良药。”
“带路。”土门给矬子使了个眼色,叫对方将高洋架上马背。确认四下无人,再次驰入山道,四人两骑如离弦之箭飞也似的驰向女娲宫……
沿着羊肠小道驰入熟识的山坳,方才发现曾经的小庙不在了,原址上夯土筑起了高台。再走进些听见断续的呼喝声,时而又有几声鞭响,隐约看见手拉肩扛的踉跄人影。
高洋并未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情景,慌忙喊停,“有官军——调头!”大哥下令重修女娲宫了么?他竟从未听老神仙提起此事。
“怎么回事?”土门怀疑对方在耍花样,紧敛浓眉,愤愤怒斥。
“女娲宫大兴土木,官军在驱使囚犯和徭役扩建庙宇。”高洋挣扎着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倒在地上郁闷摇头,“此事我并不知情,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也许,你该把她留下,自求生路吧。这样,她能得救,你也可保来日方长。”
土门低眉犹豫了片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嗓粗砺的大喝,“什么人?下马!奉大相国之命重建娲皇宫,施工重地何人乱闯?”两名衣帽阑珊的士兵,碰巧正躲在此处方便,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拎着裤子自半人多高的枯草里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