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在猎场上出尽风头,是夜邀众兄弟开宴醉香楼。香喷金兽,帘上玉钩,琼浆满酌,艳曲低讴,香帷内正是莺莺燕燕,花月争锋,几多风流。
薛怜奴着一袭浅藕罗襦,斜插黄花,俏梳油头,独锁闺房端坐榻上,时而瞥一眼枕边八面威风的虎皮,单等他宴罢上楼。
怎么也想不到高子进会送一份如此的厚礼给她,更未想过对方竟要纳她为妾。两人相好已非三天两日,那冤家不会真对她日久生情了吧?
遣打杂的清倌儿留心打探,听几个元姓贵客说起今日猎场的见闻。一个说,高家的呆子斩杀猛虎救下了渤海王的爱妾;另一个神情猥琐,凑近耳边揭秘道:高子进同那郁久闾氏早在高相爷咽气之前就勾搭上了,渤海王垂涎佳人美色,硬生生夺了兄弟所爱。若非护着心尖儿上的人儿,能豁出去跟老虎拼命么?
薛怜奴百思不得其解,他既把那个“伽罗”救了,怎么突然又想起纳她为妾了呢?等酒筵散了场,她得想法问个明白,他对她是假意还是真心的。
执起鸾镜左照右照,越发的不自信。只怕他是一时抽筋信口开河,她若真进了高家的门,想要见他一面恐怕还没有在这青楼里便易……
时近三更,宴席还未散场,怜奴心浮气躁地再次起身在花窗下踱来踱去。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赶忙探出头去,只见打杂的清倌儿甩着两根朝天辫儿气喘吁吁地朝她飞奔过来,“怜奴姐姐,怜奴姐姐,嬷嬷唤你下楼接人呢!”
“散了么?”轻推云鬓,踮起脚尖朝楼下张望。
小丫头无奈地耸了耸肩,“喝的烂醉,越说越没谱了!嬷嬷担心他再这么嚷嚷下去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这园子里姓高的姓元的,多少双耳朵,多少双眼睛!只怕尚书大人得意忘形,被他自己的嘴巴害了性命。”
“说的正是,我这就下去。”说着话便轻提罗裙一路小跑下了楼,隔着几重人头,远远望见蹲在桌子上把酒喧哗的醉汉,“猛虎不足惧,人才可怕!我怕……我怕……我是真的害怕……”
薛怜奴三两步穿过人群,摆手招呼龜爪打手将人从桌子上架了下来,抚着微敞的胸口柔声哄顺道,“大人喝醉了,喝醉了!快回我屋里叫怜奴伺候大人安歇吧?”
高洋醉眼一翻,双目布满血丝,沉沉地喘着粗气,努力使自己看清眼前模糊旋转的人影,“何人拦我?让我喝!我死我活与你何干?呵呵呵,忘了……你都忘了……你还记得我是谁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猛力一推将人推出了一仗开外,纤弱的柳腰撞上身后的条案,反弹回来扑倒在地上。
“大人——”薛怜奴咬紧牙关强撑着站起身,额前隐隐渗出了冷汗,“大人,我是怜奴,是怜奴啊!”扯着衣袖死命的摇撼。
高洋隐约找回了一点意识,努力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喝!你陪我喝——”扬手揽过风流的削肩,话语含混,舌头不听使唤,“回房喝……去你房里接着喝……”
薛怜奴哪顾得腰间的伤痛,连哄带劝将人弄上了楼,一边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边半真半假地哀叹道,“你喝醉了的时候才属于我;可我喜欢你清醒时的样子。”
“酒……少废话!陪我喝……喝……一直喝……”四仰八叉地倒在锦被上,双手凌空摸索,“伽罗……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我害怕……你摸摸我的心跳……我的心跳……”
如钩新月冷冷地照着,照着灯影绰绰的平康陌巷,亦照着悠悠流淌的漳河。芙蓉帐里,伽罗慢解罗衣,却始终找不回往日的情趣。
紧闭着双眼,心里自言自语:人心啊,不及巴掌大,突然多出个人来,就会觉得窄窄的。
胸口憋闷,苦于不能向任何人倾诉。亦或许她只是咽不下一口恶气,只觉得被那混帐男人轻薄调戏了。人家叫她留在邺城,她想都未想就应了下来;一转眼的工夫,人家就把那虎皮送给了相好的倡伎。
高澄分明察觉到身下的女人一直在分心,索性将节奏慢了下来,俯身凑近她耳边柔声细语,“在想什么?自打从猎场回来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扬手圈住对方的脖子,寻了个由头敷衍道,“肩头的伤到了夜里越发疼痛,原本不想,你却偏要,只好随了你的意。心里却还在怨你,全然不晓得怜香惜玉!”
高澄呵呵地笑了起来,索性抽身而起,将娇嗔埋怨的佳人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轻抚缠在伤口上的绷带哄顺道,“还疼么?好了好了,孤帮你揉揉。伽罗,你可知道孤为何这般心急火燎的?”挑起零落在香肩上的鬓发别在她耳后,凑近眼前近距离打量着她,“今日,孤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因为子进,他斩杀了一头猛虎。这就像是在昭示天下——本王不如他;然而孤应该是高家最出类拔萃的!”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强撑起一脸淡定,克制着阵阵心虚。她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怎么像做贼似的?
“孤怕失去你。”双臂环抱,用力将她裹在怀里,“人非草木,面对一位千夫莫敌的勇士,面对舍命相救的恩人,孤怕——怕你会动心。”
双手捧起男人忧伤的俊脸,恳切地安慰道,“凭他?一个呆子……纵有匹夫之勇,怎么能同我英明神武的夫君相比?”
出口前是美誉之词,出口后忽然意识到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抬眼凝望着天神般庄严而多情的眸子:高子进是她的恩人,眼前才是她的爱人。那呆子同她之间的过去不过是他人口中的一段故事,她都忘了,也不想记起,怪她被突如其来的敬仰与感激冲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