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阿亮是我见过的喝酒风度最好的人!他没喝时人什么样,喝过以后人还是什么样。来合肥的时候我们俩在德胜园吃饭,他一个人喝了八两多。临走的时候,还拿走桌上几瓶啤酒说:“晚上我回宾馆在房里看电视喝哦,你们没人要吧?”我给他倒酒的时候,他说:“你大概酒量不行吧?你能喝多少喝多少,不要勉强就好了!”有他这句话,我就不死鸡撑锅盖了。其实我也能喝点,但是酒品不好。喝多会吐,会激动得要跳水,咬人,变成话痨,背唐诗,背现代诗。一般发展到背现代诗的时候,那一定是喝得非常多了。比如:“女人的肉体,洁白的山峰,洁白的腿。你以委身的姿态呈现给世界,我这粗壮的劳动者的身体挖掘着你,使得儿女从大地的深处跳出!”然后就听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臭流氓!”
我喝多了吐就不择地方。不是我自己不想吐到卫生间里,是实在坚持不到那里。其实我心里明镜一样,但就是做不到。有一回甚至吐到一个朋友的脖子里面。喝之前在楼上,喝完之后他把我背下来,他刚装修好的房子,怕我吐在他家里老婆回来会骂死他。我央求他说:“我要躺一会,就一小会!”无论我怎么求他都不行,他非要把我背下楼,我在他后背上昏昏沉沉的。他下一步楼梯,我的头就点一点。结果我就吐他脖子里了,完全不是故意的。热乎乎的酒和饭菜咀嚼后的流质,就顺着他脖子一路淌下来,跟泥石流一样。
他把我扔在楼梯道上,脱了羽绒服,把手伸到毛衣里面掏,掏一把还汇报说:“哎呀!你吃了不少糖醋排骨,我说呢怎么一股酸味。”我一听又吐,把肠子都吐出来了。我一边往回顺肠子,一边喘着粗气说:“我说要躺一会,你非不让躺。躺一会怎么啦!躺一会怎么啦!”他半蹲在我面前抹着眼泪说:“兄弟!体谅一下。我不容易啊!常娥就是一只老虎,是老虎托生的。你不知道就她事多,抽根烟她说家里有烟味,厕所里不行,阳台上不行。要抽到楼下小花园里去抽。酒更不行,说闻到就想吐。说酒糟只有猪才喜欢吃!说闻到酒味就想到酒糟,就想到猪,想到猪圈。她老人家下了玉音:‘酒友一概不许进门!’”现在他背我走相当于毁尸灭迹,然后好回家清理作案现场。常娥是他的老婆,后来他们离婚了,听到他们离婚的消息,我差点高兴坏了。
阿亮喝酒完全不是这样。他有自己喝的原则,但也不死守。比如白天不喝酒,晚上才喝。但白天我说喝一点青梅酒,阿亮也没怎么贞烈,我说喝他也就喝了。后来还是我自己甜到受不了,跟阿亮说:“这里面冰糖大概放多了,我们俩还是吃饭吧!”阿亮是下午火车,说是到南京看一个朋友。说有十年没有见到这个朋友了,现在酒吧不干了,正好到处走走看看朋友。我问阿亮你对风景感兴趣吗,他说一般吧,我对人更有兴趣一点。各种各样的人,这几年是这样,再过几年这人又那样了。比如文艺青年成功转型成商人,或者商人转型成文艺中年了。结婚了,又离了。然后又结,然后又离。阿亮跟山一样不动,单着。世事变幻无非像云绕着山腰,不耽误人也不耽误自己。我问阿亮说别人劝你结婚的时候,你怎么办,阿亮说我劝他们离婚呀!比如你们都结这么长时间了,赶紧离了吧。时间长了就不大有人劝我了。
我问阿亮你难道没喝到失态过吗,阿亮说没有,顶多话多一点。厦门酒友在一起喝酒,喝多了都是我一家一家送。像这种擦屁股的事情我干得很多。最讨厌的是喝完酒后调戏妇女的,这种人不能跟他一起喝酒,尽给你惹事!我问他有女的调戏男的吗?他端着杯子想了一会儿说:“啊!这种情况也有很多,酒会使人的控制力下降,他或她潜意识里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了。人大概有三个层面的意识,比如说一个人会凭着习惯做一些事情;比如一个酒鬼走路迷迷糊糊看见汽车也会躲,还有吃完饭结账、数钱,知道把钱揣到口袋里。有些人接着喝会失去意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干什么;比如一个平常十分斯文的人突然秽语连篇,或者一个非常绅士的先生调戏起妇女来了。这说明这个人潜意识里就有这种倾向,只不过教育或者社会风俗使他这种行为没有被激发出来,现在酒这个媒介把它一下给激发了。然后这个人又清醒了,慢慢驱虎进笼。时间长了大家忘了他的这种行为,其间会被当成笑话说说。因为这个不是这个人的常态,只有在很特定的情境下才会出现。还有一些人喝完酒有暴力倾向,比如会自残或者打人什么的。”
啊!我说这个亲眼见过,我见过一个酒鬼从三楼跳下来,当时摔得不能动了。后来楼上又下来几个人把他抬到医院去了。服侍酒鬼是个相当需要爱心的工作。有些酒鬼喜欢说,说个不停。就那么几句反复说,比如:“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者竖起一个小指头晃来晃去说:“这点酒,算什么呀!算什么呀!”最讨厌的是他用手肘钩着你脑袋,头抵着头。你又不敢使大劲拽,醉鬼力气大着呢!万一拽个身首分离,可怎么处?阿亮说话痨算是好对付的,话痨总有说累的时候吧!最可怕的是酒友是个胖子,如果他又住在楼上,而且没有电梯,那就遭罪了!
他说我有个朋友身高一米八几,体重近两百斤。有一回喝多了,我们三四个人送他回家,真是扶到东来又到西。一边一个人架着,后面还跟着一个托腰的,不然他就一路往下滑。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区,我脑子都蒙了,这怎么上去?他家在六楼,这个醉泥鳅如何上得去,他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我们在楼下按电铃,按了两声对讲机开了。他老婆在里面问:“又喝多了吧?”楼下几个酒友说:“不多!不多!就二两,单位招待,没办法哦。”这时候旁边有个人说:“快闪开,上面要扔东西了!”接着大家四散跑开,阿亮还在那里发愣。跑到草坪上的人喊:“阿亮,快闪开!”阿亮说,这时脑子里电路被接通了,撒腿就跑。跑到小区的绿化带里然后朝楼上看。六楼的纱窗推开,从上面扔下一个大黑包。
醉泥鳅脸朝门趴着,睡得跟死猪一样。阿亮说我还在奇怪楼上扔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那几个人倒是配合默契地把黑包给打开了,有防潮垫、被子,还有一盘蚊香。那几个人把防潮垫铺开,把人抬过来放倒,然后盖好被子。怕有蚊子,在上风口把蚊香点好。有个人说把口袋掏掏,然后掏口袋,把驾照、钱夹、工作证、身份证还有钥匙串都装好,怕夜里让小偷给偷走了可不是玩的。剩下来的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二百来斤贼也没奈何了。他老婆就抱着手臂站在窗前看着,一直看他们弄好了,才把灯灭了。几个人忙了半天连声谢谢也没捞到,站在那里抽了根烟,就摸摸鼻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大清早,鸡不叫狗不咬的,胖子醒了,像鲁智深一样摸摸脑袋,一头雾水。说了一声“惭愧”!然后撅起屁股收拾防潮垫、被子,他知道哪里有绳子,把它们捆成一卷,背在肩头上,像个长年打短工的人似的,他又按响了六楼的门铃,“叮—叮—叮”,门开了,胖子背着铺盖卷轰隆轰隆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