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8月27日,国民政府在南京举行孔子诞辰纪念会。梁漱溟应邀出席,并在这次大会上以“孔子学说的重光”为题,发表了演说,宣称自己曾努力于这方面的工作,要把晦暗的孔子重新发扬光大,使之透露其真面目。至于如何研究,他说:“依我所见,大概需要两方面的工夫。一面是心理学的工夫,从现代科学路子,研究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这样追求下去,对人类心理有一个认识,认识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才能发挥孔子思想。……还有一面,是对于中国古籍,或关于孔子的书,要有方法地作一番整理工夫。”并称“孔子学说的真价值,就在于他对自己有办法”。这可以从他在《论语》一书中所说的话得到认识。比如,其中有一条谓:“吾十有五而致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说自己的生活,由少到老,从十五到七十,所致力用心的就是关于自己个人的一生。这条梁认为很重要,从中可以看出孔子对自己有办法。因此,他说:“照我所体会,他的学问就是要自己了解自己,自己对自己有办法;而不是要自己不了解自己,自己对自己没办法。比如他说‘不惑’、‘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内容固然不好懂,可我们隐约看出,到那时候,他的心理当然很通达,自己很有办法,自己不跟自己打架。平常人都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自己管不了自己,自己拿自己没办法。而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生活很顺适,自己对自己很有办法。这个意思我们可以体会到,不是随便乱猜或妄说的。又比如《论语》中还有一条:‘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日: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式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无,未闻好学者也。’所谓‘不迁怒、不式过’也,就是不跟自己闹别扭,自己对自己有办法。颜回是孔子最好的学生,学生的学问如何,必然与老师有关系。因此,由学生可以了解老师的学问之所在。”以上是梁氏对孔子学说研究的心得与体会,他称这门学问既不像哲学,又不是教育学,若要定名,或可叫做“自己学”。接着他说对于这个名称,虽然定得很粗浅,可是很明白,很确定。我们如果这样一步踏实一步,一步确定一步,慢慢走向高明深处,那么孔子的真面目也可以被我们清理出来重新认识的。
最后,他对比了中西文化,得出结论说:“西洋人对一切都考查研究过,一切都明白,都有办法。可是他就差了一点,少回来了解他自己,体认他自己,所以对自己没有办法。”讲到这里,他举了一个例子说:西洋人会造飞机,可他的生命是蠢的,造出无数飞机放炸弹,自己毁灭自己。这说明他对自己没办法。因此他断言说:“等到西洋人失败的时候,中国文化的坠绪重新接续,慢慢再发挥光大。孔子学说的价值,最后必有一天,一定为人类所发现,为人类所公认,重光于世界!”以上所述,是梁多年来潜心研究孔子学说的独特见解,同时也是他宣扬东方文化的主要精神,颇受到时人的关注。
1936年4日,梁漱溟接受日本学术界的邀请到日本的神户、东京、大阪、福冈等地进行了三周的访问,其间在九州帝国大学中国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了演说,并谈及此次来日之观感。他说,他们到日本来参观的动机有二:一是来参观访问日本的农村,二是来了解日本社会。在中日纠纷里,日本为何处处站在主动的地位,而我们则处处站在被动的应付地位。这几年来,中日关系更加恶化,更加紧张,前途殊难预料,所以有了解的必要。
至于说到农村问题,他认为,日本的农村工作是靠救济,在现有社会机构内想办法,可是这种办法是很有限的,靠缓和的救济,农村是永远抬不起头来的。而中国的农村问题不是救济问题。中国没有主人,谁配来救济呢?日本有国家政府可以借社会机构——教育、经济、自治的机构来救济。中国一样都没有,好在防止农村抬头的力量也没有,所以中国农村比较有前途。原因是中国内部的冲突并不比他国剧烈。我们在实际上分不出有几个不同的势力,分裂的表现只是在上而不在下。比如,过去两广与国民党中央都是上面分裂,底下毫无深刻的矛盾势力。说到这里,他饶有风趣地说:“说句不通的话,中国除政治外则没有不统一的事。”根据以上的分析,他认为要解决中国的社会机构,只有一条新鲜的、特别的路可走得通,那就是走乡村建设的路。具体地说来,就是从“乡农学校”入手,“推动社会,组织乡村”,把以前的行政区域取消,将“乡公所”与“区公所”改成“乡学”与“村学”,以前由乡、区公所办理的行政事项,概改由“乡学”、“村学”办理。这实际是政教合一的组织,其组织就成为村学一乡学一县政府一乡村建设研究院。梁最后宣称:“中国几十年来,政治上之无办法刚才已经说过,是缺乏统治力。这统治的权力照理应操在阶级势力或集团势力之手,中国则尚缺少阶级和集团势力,现在要形成此种势力已来不及,也做不到。所以结果只有一条路,就是要‘从下面来统上面’……以社会的统一,来促进政治的不统一。换言之,人家是由上而下,我则主张由下而上,此所以新鲜特别。”踪上所述,可看出梁漱溟经营的农村建设,有其远大的目标,要走一条“自下而上”的救国大道,后来未能实现,有其历史及社会根源,说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在中国是行不通的。
抗战军兴 为国事奔走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我国河北省宛平县卢沟桥发动进攻,当即遭到我守军的奋勇抵抗。抗日战争全面爆发。7月16日至20日,蒋介石在庐山召开暑期座谈会,邀请全国名流学者共计15名到会共同研究中日局势及御侮图存之计。梁漱溟被邀请出席了这次会议,旋即应聘为国防最高会议参议员,8月,出席了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的国防参政会议。该会是国民政府为抗日而设立的咨询性质的机构,即后来“国民参政会”的前身。在这次会议上,梁作了长篇大论的发言。先是讲乡村建设,后是讲抗战民众教育等问题。因发言时间过长,引起在场的傅斯年不满。傅说:“别讲这些了,当前最要紧的是前方的军事和国际形势。这种讲法,太耽误时间了。”但会议主席汪精卫仍让梁把话讲完。在这种情况下,梁自己也感到时间的确紧迫,于是终止了自己的发言。会后他将自己的意见写成文章发表在当时的《大公报》上。其内容是强调发动民众,说明民众是在农村,而当务之急是停办正规学校,大力开展全民众抗日救亡教育工作。之后,他奉蒋介石之命,与蒋百里赴山东视察抗战防务。当时,韩复榘对抗日战争态度暧昧,而梁与韩关系较密。故蒋有此差遣其实是去探查韩复榘对抗日战争的态度和决心,并劝勉他坚决地站到抗日战争这方面来,听从“中央”的指挥,为抗战效力。此事经过,据梁在《告乡村工作同人同学书》中回忆说:“8月22日,余陪蒋百里先生晤韩,韩即自谓不求决战但求能战能退,施战施退。对于前途大势,认为中国必撤至平汉路以西,得国际援助反攻过来,始有办法。故以兵力于此时决战,徒供牺牲,不如保全实力,以待反攻机会。又自知所部质量甚差,不堪作战,必致消灭。故蓄意退至南阳汉中等地练兵,以冀不失为参加反攻的一个单位。”上述见解,充分暴露其对抗战已缺乏信心,而且还为将来的逃跑埋下了伏笔。针对韩的这种思想,梁曾多次与之交谈,劝其不可与敌人妥协,建议他发动民众,配合前方军事顶住日军入侵,决不可往后撤退。但韩心事已定,不纳其忠言,尚自将其统辖之部队,不战而退往鲁西巨野一带。后来韩被蒋介石以不服从命令、临阵脱逃等罪行给予枪毙。
自抗战全面开始后,梁漱溟便积极参与国事,奔走于山东与南京之间。在济南曾参加抗敌后援会,被推举为主任常委,因此他对当时前方消息及后方的情况比较了解。据他观察,抗战初期我方的失败,实不在军事而在政治。因此他说:“今日最大的问题不在外面而在内部。例如平津的失陷,根本误于政治,而非军事上会如此失败。最为明显:军事不统一是政治问题,还有前方、后方未能配合,政治社会未能打成一片,军民未能合作等,许多自败之因都是政治问题。”因此,他指出:争取抗战胜利的核心问题,是如何更进一步地团结,以加强抗战政府的力量。再者,当时许多国民党大员无信心抗战,只顾逃难,把妻儿资产送往国外,这使他对国民政府及抗战前途感到十分悲观。另一方面对共产党的抗战主张又不甚了解,很想有机会亲自作一番考察。基于上述认识,1938年1月,他征得蒋介石的同意后,以参议员的身份奔赴延安,拜会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并和他做多次长谈,当面请教。那时,国民党与共产党虽已建立起“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关系,但他还希望能更进一步地加强团结,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建立新中国。
关于此次会晤,他在《抗战初期告乡村建设同人同学书》中有记载:“此次晤毛君泽东于延安,余谈各地情形颇露悲观语调。毛君阐明前途定可乐观之意以慰我。大意是说决定中日问题之前途者总不外三面:一为中国自身;一为敌人方面;一为国际环境。求中国的胜利,一在自身的团结;二在敌人的内溃;三在国际的协助。国际情形,分析起来已经日益好转。敌人一面则随战事之扩大与延久而暴露其弱点,增加其困难,方为正比例的前进,又无可疑者。所余为中国自身团结问题,则两年来亦已逐步趋向团结,而相当实现。如是,又何须悲观。”经过毛泽东的一番开导,梁对抗战前途有了新的认识。后来他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他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我很是佩服。可以这样说,几年来对于抗战必胜,以至如何抗日,怎样发展,还没有人对我做过这样使我信服的谈话,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文章。”这次谈话对梁启发很大,原先来时所怀有的悲观情绪这时已涣然冰释。
然而,在第二次谈话时,彼此却发生了分歧。谈话的内容是如何建立一个新中国的问题。之前梁曾将其专著《乡村建设理论》送给毛泽东,请他提意见,故次日之谈话便从此开始。毛泽东说:你的著作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不少是对的,但你的主张是走改良主义的道路,不是革命的路。改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社会需要彻底的革命。现阶段的中国革命重担已落到中国共产党的身上,当然还有统一战线等问题,需要扩大与加强。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当毛泽东谈起阶级斗争问题时,梁表示不同看法。他说:中国社会与外国社会不同。在历史上,外国的中古社会,贵族与农民阶级斗争对立鲜明,贵贱悬殊很大,但中国则不然,贫富贵贱,上下流转相通。有句老话:“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中国社会贫富贵贱不鲜明,因此阶级对立不强烈。接着,他又提出“伦理本位”与“职业分途”八个字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他说:“伦理本位”是针对西方人“个人本位”而说的。西方人讲自由、平等、权利,把个人权利放在第一位,借此分庭对抗。但中国不是这样,注重的是义务,而不是权利。我们讲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相敬,亲朋相善”等等,这些都是“伦理本位”的内容,本着自己的义务去尽自己的责任,为家庭、为社会。所谓“职业分途”就是社会分工。人人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社会便能得到安定和发展。梁如此这般地讲着,毛泽东则耐心细听,有时也插几句话,最后表示叹息地说道:梁先生你是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了,中国还有社会发展的一般性的。而梁则回答说:你是强调了社会发展的一般性,没有认识到特殊性,缺乏对中国社会发展特殊性的认识。就这样两人互不相让,谁也没有说服了谁,争论无结果。后来,梁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现在回想起这场争论,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毛泽东的政治家的风貌和气度……明明是各不相让的争论,却使你心情舒坦,如老友交谈。他送我出门时,天已大亮。我还记得他最后说:‘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们今天的争论不必先作结论,姑且存留听下回分解吧。’”梁这次访延安与毛进行过两次长谈之后,又到各地进行参观,并访问陕甘宁边区,听代主席张国焘介绍了边区的政府工作。梁此次延安之行,往返大约3个星期的时间,1月25日返回西安。当时延安生活条件很差,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朝气蓬勃,与国民党地区大不一样,这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