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场内见面仪式开始的时间临近中午了。进入体育场后,梁韶君向清国使团的方向一眼望去,对面一片密密麻麻的留着辫子的人头,随着说话与转头的动作,辫子不停地晃动着,看得人眼花。这种“异国风情”让他很是不习惯。
“看到没有,这就是剃发易服后的丑态。”顾孝妤不动声色,低声对梁韶君细语道。“他们三百年前,本来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穿着华服的汉人。”
“这金钱鼠尾丑是丑了点……”梁韶君应和道。
凤阳体育场内的见面仪式,说是见面仪式,其实这点时间根本不够让这三千来人互相见面的。仪式的主要内容还是双方皇帝在场外的会晤,以及随后一起到场内与两国使团见面,各自发表一些讲话罢了。本来礼部还向皇帝提议可以举办一次阅兵式,但朱猷樟却以“杀气太重”为由拒绝了。虽然明国皇帝在国内的实权有限,但是在外交活动上,作为国家元首的皇帝陛下还是比较权威的。
而在这次见面仪式上,梁韶君、顾孝妤这样的使团成员,就只有默默静立,等着听皇帝演讲的份了。
体育场的中央,搭起了一座演讲台。第一位演讲的是清国皇帝爱新觉罗溥信,隆治皇帝是今年刚刚病故不久,因此现在清国的年号依然是隆治,而爱新觉罗溥信也没有对外宣布明年将改元的消息。明国方面只能省略年号,将其称为“清国皇帝陛下”。
爱新觉罗溥信在一众亲信的簇拥下,登上了演讲台。梁韶君眯起眼睛,仔细遥望着这位清国皇帝的脸。爱新觉罗溥信生于西元1918年,现在还不满19岁,是隆治皇帝最小的一个儿子。他的七个哥哥里,四个早夭,一个于去年意外身故,一个痴呆,另一个是庶出。隆治皇帝在去年太子意外身故后,一病不起,最后只能将最年幼的溥信立为太子。
这位还显着稚嫩的大清国皇帝,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不料却带起一阵电磁噪音,突兀地响彻整个体育场,将他吓退了三步。随即他又环顾了几圈,这才照着稿子读起来。所讲内容无非是大清国蒸蒸日上,先帝英明神武,与明国的贸易关系使双边收益等毫无新意的套话。更糟糕的是,爱新觉罗溥信的汉语还有些生硬,有时儿话音说着说着舌头就硬了,还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满语词汇。
听完爱新觉罗溥信别扭的演讲,大明帝国的淳化皇帝朱猷樟登台了。朱猷樟自小就是跟着先帝经历了各种大场面的,与自幼长于深宫的爱新觉罗溥信,气质有着天壤之别。他带着二十二岁的太子朱从炅,甫一登台,便向两国使团挥手致意,笑意盎然道:“各界精英,莅临盛会,促进交流,是两国的福祉与幸事!朕向诸位问好!”
台下的明国人都欢呼起来,看得清国人大眼瞪小眼的:皇上还在讲话呢,这边怎么就大呼小叫起来了?
一番轻松的开场白后,朱猷樟完全不用稿件,而是扯东扯西,时而旁征博引,时而诙谐轻松,场下时不时地响起一阵笑声。在幽默感方面,留着辫子的和束发的两群人,差别还真的不大。
见面仪式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散会后,明国方面安排了午宴。由于人数实在太多,午宴分到了十六个场地举行。梁韶君的“大明战斗英雄代表团”被分到城南的“象煌饭店”享用午宴。午宴不设座席,是西式宴会,宾客来往席间,自助取食。如此一来,既免除了安排食品方面的许多麻烦,又能促进宴会双方的自由交流。
正在顾孝妤的监督下,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一只乳鸽的梁韶君,忽然被人从背后猛拍了一下,吓得他差点将嘴里的鸽肉喷到面前一位清国贵妇的脸上。
“嘿!梁公子!巧伐巧呀?”
他顾不得擦嘴,一回头,竟然……竟然是何辛念!
那个在南京路上巧遇,满口苏州口音,开着“御风”轿车都会爆缸的女博士!
“何……呵呵……何姑娘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梁韶君实在是有些惊讶,拿着餐巾糊在嘴上,边抹嘴边问。
“吾是科学家代表呀……”何辛念今天穿着一身紫色的对襟襦裙,不禁让梁韶君想起,上回第一次见到何辛念的时候,她也穿着一身的紫色。何辛念的目光被一旁的顾孝妤吸引了去,笑道:“这位是梁公子的女朋友吧?梁公子福气好的来。”
顾孝妤盈盈一笑,优雅地颔首致意:“何姑娘好。”
何辛念呆呆地望着顾孝妤:“侬认得我?”
顾孝妤轻轻摇摇头。
“那侬怎么知道吾姓何呀?”何辛念好奇问道。
“方才华生叫你何姑娘呀。”顾孝妤眉目含笑,和声道。
“哦!对哦!他是这么说过。”何辛念的呆,一点也没有变。她手里还掂着酒杯,里面却倒满了果汁,这会正笑嘻嘻地对顾孝妤点评着身边席上的菜式。何辛念比顾孝妤大了七岁,虽然何辛念可能智商超高,不逊于顾孝妤,但论起情商来,顾孝妤可是牢牢地压制住了她。
梁韶君又和何辛念攀谈了几句,这才知道她是跟着自己的导师一起来的,而她的导师,则是国内知名的遗传学家杜仲博。这位杜仲博在西元1932年发现了染色体在遗传中的作用,并获得1933年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一举奠定了自己在世界生物学界的地位。
梁韶君对科学家还是很尊敬的。他要求何辛念能够给他引荐杜仲博,何辛念则抱着“报恩”的心态,直拍胸脯说没问题。
何辛念带着梁韶君和顾孝妤找到杜仲博的时候,他正在席边和一个白胡子老头聊着什么。何辛念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们的话:“老师,吾介绍一个人把侬认得……”
杜仲博五官端正,浓眉隆准,神情和悦。他“哦?”了一声,对身边那个白胡子老头道:“钱先生,这个是我的学生,何辛念。辛念啊,这位是直隶大学的钱步宏,钱教授。”
何辛念一个鞠躬:“钱教授好!”
“辛念啊,怎么,你要给我介绍什么人认识?”杜仲博看起来对这个女弟子很是疼爱,饶有兴趣地问道。何辛念笑嘻嘻地拉着梁韶君的臂膀,将他牵了过来:“老师,就是这个人!”
“晚辈梁韶君,见过杜教授……”梁韶君恭敬地作个揖,对这个女博士无语了。有这么介绍人的吗?简直像是指认罪犯呐。
“哦?你就是那个‘亚丁之虎’吧?”两位教授同时问道。
梁韶君没想到连搞学术的教授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经过一番攀谈,他才知道,原来这位钱步宏教授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地质学家。梁韶君对自然科学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当即请教了他们很多想不通的问题。这两位教授教书育人成了习惯,既然这位年轻人如此彬彬有礼,那么给他答疑解惑自然也就格外仔细了。
“钱教授,我倒想问一个问题。”
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几人循声看去,只见顾孝妤正俏生生地立在梁韶君身后。午宴上盛装的贵妇实在太多,因此顾孝妤反而变得不起眼了。何辛念一拍脑袋:“啊呀!光顾着给你们介绍梁公子了!这位是梁公子的夫人!呃……或者是恋人!”
钱步宏点头笑道:“姑娘,你有什么问题呢?”
“前几个月,我曾经拜读过教授您的论文《华北地质演变及推考》。您在文中说,在华夏大地辽阔的领域之内,天然石油资源的蕴藏量应当是丰富的。”
钱步宏惊讶不已:“哦哦?姑娘你还看过我的论文?姑娘就读于哪所大学呀?”
“我是一名高中生。我当然看过您的论文,而且,我这样的有心人肯定不少呢。”顾孝妤语气平和,敏锐的钱步宏却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话中有话。
“一位高中的女生,竟然能够关注地质学,真是难得啊……”钱步宏立刻对这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有了好感:“姑娘,你说‘像我这样的有心人肯定不少’,这个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此言一出,杜仲博、梁韶君、何辛念三人都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好奇地看向顾孝妤。
顾孝妤微微一笑:“钱教授一语中的。晚辈记得钱教授在论文里提到,中华地区沿海,以及其毗邻的平原,理论上是拥有丰富的有经济价值的沉积物的。我想,这就应该是指的渤海地区吧。”
杜仲博、何辛念都还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梁韶君却是眼前一亮:他们在说,清国在理论上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
钱步宏赞许地点点头,眸子里泛着亮色:“这一段,是我此文最难写的一段。不料你小小年纪,却能在长篇大论里发现。”
“您在文中将这一段讲得有些晦涩,看来也是心存顾虑吧?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但是科学家却是有祖国的。”
两人的谈话,只有梁韶君完完全全地听懂了。这位地质学家认为,渤海沿岸,乃至满洲地区,是蕴藏着大量石油的。而他之所以没有在论文里清楚说明,而是笼统带过,是因为一旦他的观点引起了清国某些实权人物的重视,清国极有可能按照他所详尽阐述的地质理论,发现石油。清国一旦产油,对明国是相当不利的。
想明白这一层,梁韶君不禁对顾孝妤的洞察力刮目相看起来。没想到这丫头还会去关注地质学!
“自古英雄出少年呐,”钱步宏感叹,“姑娘和小梁,真是一对璧人。照姑娘这么说,我如此著述,确实是冒失了。”
“教授言重了,”顾孝妤一改平日调皮,恭敬说道:“畏首畏尾,是学术的大忌。世间学说千千万,决策者未必能兼顾其万一,教授本就不必多虑。晚辈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哦?”
“教授您是地质学家,对于世界地理,想必了如指掌。晚辈想问,如果要在南洋建国,哪里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