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同已而不乐。言失其富厚之势,则客无所附而不乐。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艳富羞贫,虽有激之语,然亦确论。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叶厘;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四句用韵,盖古歌谣也。熙熙,和乐也。壤壤,和缓貌。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暗刺时事,语多感慨。
天地之利,本是有余,何至于贫:贫始于患之一念,而弊极于争之一途。故起处全寄想夫至治之风也。史公岂真艳货殖者哉?“千乘”数句,盖见天子之榷货,列侯之酬金,而为之一叹乎!
太史公自序《史记》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先人,谓先代贤人。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适当五百岁之期。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点出“六经”。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何敢自谦值五百岁而让之也。明明欲以《史记》继《春秋》意。
上大夫壶胡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设为问答。单提《春秋》,见《史记》源流。太史公曰:“余闻董生仲舒。曰:‘周道衰微,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王事,即王道。○一句断尽《春秋》。已下乃极叹《春秋》一书之大。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原实著当时行事,非空言垂训。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人不决曰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此段专赞《春秋》。下复以诸经陪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纪经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洛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又从《易》、《礼》、《书》、《诗》、《乐》说到《春秋》,以应起。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再将诸经与《春秋》结束一通。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莫切近于《春秋》,应上“深切著明”。○以下独详论《春秋》。《春秋》文成数万,《春秋》万八千字。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括《春秋》全部文字。《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升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所以弑君、亡国及奔走,皆是失仁义之本。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今《易》无此语,《易纬》有之。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此《易·坤卦》之词,文亦稍异。○两引《易》词,以明本之不可失也。○括《春秋》全部事迹。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春秋》所该甚广,而君臣父子之分,尤有独严,故提出言之。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总上文而言,其实心本欲为善,但为之而不知其义理,凭空加以罪名,而不敢辞。○《春秋》实有此等事,特为揭出,甚言《春秋》之义,不可不知也。夫不通礼义之旨,礼缘义起,故并言之。○又即《春秋》生出“礼义”二字。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为臣下所干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应“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句。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一句极赞《春秋》,收括前意。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四句引《治安策》语,见《春秋》所以作,并《史记》所以作之意。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武帝,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再借壶遂语辨难,一番回护自家,妙。太史公曰:“唯唯委,否否,不然。叠用唯唯、否否、不然,妙。唯唯,姑应之也。否否,略折之也。不然,特申明之也。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又言《春秋》与诸经同义,皆纯厚隆盛之书,非刺讥之文。极得宣尼作《春秋》微意。汉兴以来,至明天子,应“上遇明天子”。
获符瑞,指获麟。建封禅,封,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禅,泰山下小山上除地为土单,以祭山川。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受天命清和之气。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平声译亦款塞,传夷夏之言者曰译,俗谓之通士。款塞,叩塞门也。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言口不能悉诵,故不可不载之书。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此句宾。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此句主。且余尝掌其官,应“下得守职”。废明圣盛德不载,一、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二、堕先人所言,三、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作”字呼应。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正对“欲以何明”句。○壶遂问答一篇完。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太初元年至天汉三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详后《报任安书》中。○可见史公未遭祸前,已作《史记》,特未卒业耳。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受腐刑。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隐,忧也。约,犹屈也。欲遂其志之思也。史公欲卒成《史记》,故以此句唤起。昔西伯拘有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频上声脚,膑,月刂刑,去膝盖骨。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即《吕氏春秋》。韩非囚秦,《说税难》、《孤愤》;非作《孤愤》、《说难》等篇,十余万言。○又组织“六经”作余波,而添出《离骚》、《国语》等作陪。更妙。《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又借《诗》作结,文法更变化。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武帝至雍,获白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纪黄帝,下至麟止,犹孔子绝笔于获麟也。史公虽欲不比《春秋》之作,又不可得矣。
史公生平学力,在《史记》一书。上接周孔,何等担荷!原本“六经”,何等识力!表章先人,何等渊源!然非发愤郁结,则虽有文章,可以无作。哀公获麟而《春秋》作,武帝获麟而《史记》作,《史记》岂真能继《春秋》者哉!
报任安书《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太史公,迁父谈也。走,犹仆也。言己为太史公掌牛马之仆,自谦之辞也。再拜言,少卿任安字。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任安责以推贤进士,○二句任安来书。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望,怨也。○二句任安书中意。仆非敢如此也。一句辨过,下再详辨,仆虽罢疲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残,被刑。秽,恶名。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言无知心之人,谁可告语。起下文。谚曰:“谁为去声为之?孰令平声听之?”言无知己者,设欲为善,当为谁为之?复欲谁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吕氏春秋》曰:伯牙鼓琴,意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巍巍若泰山。俄而志在流水。子期曰:善哉,汤汤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赏音者。
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大质,身也。虽才怀随和,随侯珠、和氏璧。行若由夷,许由、伯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点,辱也。○一段先作如许曲折,渐引入情。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从武帝还。又迫贱事,卑贱之事,苦烦务也。相见日浅,少卿相见时近。卒卒猝无须臾之闲,得竭志意。卒卒,促遽貌。闲,隙也。○说前所以不答之故。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安为戾太子事囚狱,更旬月后,便当就刑。季冬,刑日也。仆又薄搏从上雍,薄,迫也。又迫从天子将祭祀于雍。恐卒然不可为讳,难言其死,故云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满以晓左右,懑,闷也。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谓任安恨不见报。○说今所以答之故。请略陈固陋。今乃答。阙然久不报,前不即答。幸勿为过。一段又作如许曲折,看他一片心事,更无处明,而欲明向将死之友,可以想见故人交情。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特标五者,言有此始得列于士林,见己之无复有此,以起下意。故祸莫同惨于欲利,须利赎罪,而家贫,最也。悲莫痛于伤心,尽心事君,而见诬,最痛也。行莫丑于辱先,辱先人之职业,行莫丑焉。诟构莫大于宫刑。陷割势之极刑,耻莫大焉。诟,耻也。宫,腐刑也。男子割势,女子幽闭,次死之刑。○紧承四句,正与上五者相反。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接上起下。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令宦者雍渠参乘,孔子去卫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赵良说商君曰: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寒心,惧其祸必至。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同子,武帝朝宦官赵谈也。与迁父同名,故讳曰同子。袁盎字丝。赵谈参乘,袁盎伏车前曰:陛下奈何与刀锯余同载。自古而耻之。应“所从来远”。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言士羞与宦竖为伍。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以上叙己亏体辱亲,不足荐士。答任安书中推贤进士语。仆赖先人绪业,绪,余也。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不能一。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不能二。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牵旗之功;搴拔取也。○不能三。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不能四。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以上叙己平日不能致功名。引咎自责,文势雄拔。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厕,间也。太史令千石,故比下大夫。陪奉外廷末议,外廷,朝堂也。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如恨如悔,胸中郁勃不堪之况,尽情倾露。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塔茸戎上声之中,茸,猥贱也。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此段申言不足荐士,再答安意。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加一笔,更悲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