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不好分配,很多单位不要当年毕业的大学生,大多同学的梦想成了泡影。
从我们前两届,不再是学校统一分配,开始自己找单位和学校分配相结合,当然了,以前者为主。我家在西北小城,普通人家,自然不能帮我多少。我上大学后,也很少让他们操心,找工作的事,我一直以为十拿九稳。我在班里第一个入党,年年拿奖学金,年年三好,做过校学生会主席。这样的条件,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进京没什么问题?可是,89年联系好的单位,到了90年,突然说不能要我了。我当然不会一棵树上吊死,可另外那棵差点的树,也把我推下来。
希闻此情,我从不求人的父亲坐不住了,当夜坐硬板去了青岛。青岛市政府外经办主任是他老相识。当年修水库时,我父亲曾救过他的命。我父亲对别人,从来是知恩图报,涌泉相谢;反过来,他从来不好意思。人家一说感谢的话,他便岔开。他现在去求人,实是万般无奈,不知在床上来回翻了多少个个儿呢。犹疑和不安,一定像小石头一样,把他单薄的身体烫成石子馍。
我在寝室楼下的传达室,最后一次接我父亲的长途,他说我可以去青岛海关了。
“这单位,不比北京你自己联系的那些单位差。”他说这话,有安慰我的意思。
在很多人印象中,青岛是个美丽的城市,但那不是我的梦想地。我父母都是农村出来的,中专毕业后进了县级市。我哥81届的,大学毕业后进了咸阳。“你家老三,一定会留武汉的。”武汉算什么?我的目标是北京。
没错,我是老三。我还有个姐姐。但女娃你能指望她怎样?嫁个好人,生娃过日子就行了。
我们宿舍,曾经有八人。
隋曲,不像一般的北京学生那样油滑,什么不吝,以皇城子民自居,呱呱其谈。跟北京学生相反,他矮小,沉默。成绩非常好。他和班上的同学都不来往,每天独来独往。后来我帮助他一些事,他开始把他的经历讲给我。他母亲家是资本家,在文革中被迫害,除了小舅一人逃到美国后,都遭殃了。姥姥、姥爷、大舅去世,母亲成了精神病。小学5年级时他母亲忽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自杀了。大三上学期他小舅把他接到美国去了。我们因此享受了一把,他空出的床,堆我们的脏衣服。据女生说我们屋更臭了。
陈启明回北方老家某县里去了,阴盛春去黄石。宋晓雨因为在前一年带同学们进京,出了事故,腿瘸了不说,还要再留校察看一年。
我们宿舍,洛宁的父母最有本事。清华高材生的他们,当年作为外省青年被分到上海,现在分别是上海某委的主任,某国企的老总。但每家都有难唱的曲,他们感情不合。在外面都体面的他们,回家卸下面具,互相辱骂,拳脚相向。他们早分居了,只有在客厅才能同时看到他俩。而如果他俩的距离很近,那一定是在互相厮打。很长一段时间,洛宁回家,先往客厅的地上瞧,看他俩是不是在那里翻滚。他们却不离婚。这样家庭的孩子,那真是活在地狱里。他们对孩子的“关心”程度,也让人称奇。如果你当初见了洛宁的行李是什么样的,不管见识过怎么的世面,你都会觉得自己没有见识。不像其他同学有整齐、漂亮的铺盖,体面的皮箱子(谭戈是大木头箱子),他只拎个小铺盖卷。像进城的民工背的那种?还不如那个呢。人家那起码有里儿有面儿。他的,只是棉花套。鸿翔还以为他是某同学的弟弟,弹棉花的呢。可是,“气质不像啊。”
我们都是一日三餐正常吃饭,洛宁经常不吃。我们以为他是家里穷,可是,他竟然还买相机,用起胶卷也不眨眼。一问,原来他父母竟深居要职。然而,他们关系冷淡,他父母几乎不给他来信。不像我父母都是一辈子在小城,几乎不出门,他父母常常出差,可从未到学校看过他。他弟弟倒是来过,浑身发抖。他父母又打得不可开交,他弟弟半夜从窗上顺了根绳子下来,坐火车跑到武汉。但得有记忆,就会像洛宁那样,坚决不回上海。武汉也是他的伤心地,他不会留这里。他要去的,也是北京。
谭戈不声不响,但他的单位最早确定下来。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你觉得如何?
最早嚷嚷落实了去处的却是鸿翔。他立刻请我、洛宁、谭戈吃了一顿。之后又请了两顿,因他的去向又改变了两回。我们实是怕他再变故了,最后一顿,就是他出菜票,我们在食堂吃的。虽然单位是从高到低,一路滑坡,但他勇者无畏。
我、洛宁、谭戈、鸿翔,我们四个关系特殊。洛宁和谭戈是最先铁的,不是打架结下的兄弟情,你看他俩那样就不像伸胳膊动腿的。据说他俩的第一面,竟然不在宿舍,而是在古琴台。洛宁第一天找错了校区,他最后找到宿舍时,我们都去开班会了。他找不到人,见寝室门上的小窗开着,就把他那小铺盖卷儿往里面一扔,然后跑到汉阳古琴台去了。当天下午自由活动,谭戈没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在美丽的校园里徜徉,也跑到古琴台去了。洛宁在不确定“琴台”这墨宝的作者“米芾”的芾念什么时,身后的谭戈告诉了他。
“你俩要是在古琴台遇到的。我和沙河就是在归元寺遇到的。”鸿翔打趣说。“到了武汉,我当然得拜拜神了。我想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让我对付着毕业就算了。我高中实在是累伤了,再不想用功了。”
谭戈说:“刚进学校你就说这样的话,你说你这点出息。再者说,睁一眼闭一眼,那该是老师,不该是神仙啊。”
我说:“你们没听出来吗,他这是拜托我们呢,以后考试,你就坐我们三个中间吧。”
“你去归元寺也就罢了,干嘛把沙河也弄那去?”谭戈说。他知道鸿翔是在胡说。
“沙河?得了,沙和尚多好记呀。”洛宁说。
我说:“你咒我,回头找不到老婆我揍你。”
其实,我和鸿翔开始并无特别交情。他所以一上来就溜上我,完全是因为我一入学就被任命为临时班长。而基本上,这也是以后的班长。
86年国庆,第一次放假,我们四个去咸宁刘家桥。那时我们也没有特别要好,只是碰巧一起出去罢了。洛宁不太合群,还是我硬拉他去的。为了给他信心,我还把我们每人出的20块钱都交给他管理。我们住在老乡阿水家。凌晨,洛宁听到轰隆一声,原来是阿水他妈突然倒地不省人事了。掐人中,按太阳穴,喷水,弄了半天也没管用。阿水,几个邻居,我们四个,赶紧奔桂花镇。脑溢血,亏得及时,否则人就没命了。阿水当时太慌,忘记带钱了。亏得洛宁身上有。救人我们当然没有意见,可他和阿水去交押金时,把身上的钱一分不剩全拿出来了。那里离武汉有90多公里,我们怎么回去呀?阿水也不知道,他不会想到我们四人的钱都在洛宁身上。按说,鸿翔一定能站出来说话,问题是,阿水走了之后,我们三个才知道的。我的心悠然坠落。要是不能及时赶回学校,可怎么办呢?我可是干部呀。鸿翔的急脾气显露了一下,谭戈沉默无声。洛宁呢,没事儿人儿似的。他说“你们闻到桂花香了吗?真不愧是桂花之乡。”
后来我们搭上了一辆大货车。大货车半路翻了,却没有一个人出事。“你活着。”“你活着。”“你也活着。”洛宁,分别对我们三人说,然后哈哈大笑。鸿翔说:“乔洛宁,我可真服了你。”洛宁说:“陆鸿翔,你不觉得人生很好玩吗?”
我当时觉得这人真是白救了。不仅没捞着一句好,自己的小命还险些搭上。可谁知道,过了两周,阿水找到学校来了。“我当时都没顾得上说谢谢,我急着去咸宁找我二弟。我也觉得你们怎么也该回趟刘家桥吧,行李不还在那儿嘛。我回家一看东西没有了,还以为你们回来过,可邻居说没见着。敢情,你们出来,什么也没带。真有板眼。哎,你们不知道,这找你们几个,可费了死劲了。”阿水也是实在人,你猜他给我们带来什么了?他家厨房的窗板。只因谭戈当天对它研究了半天。他送来的感谢信救了我们。因为逾期返校,我们受了批评,写了检讨。鸿翔一直在申辩我们是因为救人,班主任最后说“那写个事情经过吧。”鸿翔问“那抬头怎么写?这可不能算检讨书啊”,后来,就变成情况反映了。
真算是救人一命吗?我们自己也不清楚。但阿水一家都这样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