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必然是这一个。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
——史铁生,《老家》
13.1故乡是桃源
1998年4月的那个黑夜,魏文彬在“黄土岭会议”上讲完这辈子最难讲也讲得最漂亮的一席话,在上百名现任干部和离退休老同志的夹道目送下强忍酸楚匆匆上车,对司机简单说了句“我想回桃源”。司机点点头,无须多问,径直往常德方向驶去。
第二天早上,他站在桃源双溪口老家门前着了繁花的泡桐树下,一朵淡淡紫色的泡桐花飘落到他脸上,旁边的黄狗冲着调皮的花朵汪汪叫了两声,屋子里飘出母亲炒蚌壳肉的香味,他又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2006年11月,魏文彬参选省委委员落选后,他的副手、湖南省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姜欣问道:“老板,你后悔吗?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吗?”魏文彬没有做出美国总统富兰克林那样爽利的回答:“我决不反对把从前的生活再过一遍!”他出神地望了别处一会儿,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和8年前一模一样的话:“姜欣,我想回桃源。”魏文彬在1996年的春天和2006年的秋天那两个特殊的时刻所说的同样一句话,很容易被理解为一个关于归隐的隐喻,事实上归隐也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此时极易产生的心态和下意识的姿态。何况,魏文彬所说的桃源不是别处,正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记述的武陵异土:“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无从知晓当时在柴桑(今江西九江)生活的陶渊明何以记述了一片他从未去过的武陵异土。有一种说法是友人高吾来访,闲谈间提起武陵风土,激起了陶渊明的美好想象,于是写下了《桃花源记》,寄托自己对乱世的厌倦和对一个宁静家园的向往,就这样有意无意间以一个“世外桃源”为中国文人缔造了一个永恒的梦境。魏文彬恰巧生长在这样一个千古梦境之中,自小就对陶渊明耳熟能详。
难以测量一个地方的文化遗存对于一个人的心灵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这个问题魏文彬自己也无法回答。他当然骄傲于自己的故乡叫做桃花源,但是也曾自问:假若故乡不叫桃源,却叫“梨园”或是“杏花村”,难道我就不爱它了么?不,当然不是。
魏文彬1969年参加工作,但从未远离过他的故乡。他年少的时候和所有山里的孩子一样渴望外面的世界,并且幸运地找到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路。不过对他来说,离家的路同样也是归家的路。由于不断的回归,他的出走看起来仿佛正是为着回归。迄今为止40载,没有哪一年不回乡挂青,没有哪一年不回家过年。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交通不便,只能一截一截地换车,最后还要走很长一段山路,每一次回家,都是天亮出发,天黑才能到家。严冬深寒,冰雪满途,都不能阻挡他回家的脚步。后来“升官”,地位和条件都发生变化,他回去的次数不是少了,而是多了。也许现时的人们会以休闲度假或是衣锦还乡的观念来揣度他后来的归乡,不过他在乡间的家,跟普通的农家实在并无多大区别。尽管后来交通条件有所改善,车终于可以开到村口,但终究仍是山里一个偏远的所在。而家中所有,只是小小一幢房子、寥寥几个心思单纯的人和一条黄狗、一口鱼塘、几只鸡鸭、几畦青菜和几树繁花。
他并不刻意强调故乡的文化遗存,却喜欢以一种更加质朴的方式忆及自己的家园。他说:“一个人好像一只漂泊的风筝,无论你飞多远,总有一根线紧紧地拽着你,这根线就拴在你的家里。我的这个老家,这个老屋,这个山,就像电影里面的特技一样,经常在我的脑子里面闪回。嗯,经常闪回。一闪闪到一蔸树上面,一蔸枇杷树,沉甸甸的枇杷,还带着些露珠,一弯一弯;一闪闪到我那个菜园子里,园子里有好大一树栀子花,香得要死。”
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桃花源的梦境终归还是强化了他的田园情结和故园意识。我们会看到他身上始终存在着一对矛盾,他一面执著于对故乡的怀想并且真真切切地表现出对田园生活的迷恋,一面在都市红尘中始终保持着积极进取的姿态。或许也可以说,归隐文化的熏陶使得他的心灵有所归依因而更加无所畏惧地进取——即使失败,结果会是什么呢?恰如家乡俗语所言:桃花源里好耕田。陶渊明早已为那些疲惫的灵魂准备好一个桃花源,早已写下《归去来兮辞》和《归园田居》,为那些“觉今是而昨非”的迷途知返者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和“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咏叹调,为他们提供着精神的慰藉。
13.2秀才曾祖与百年老屋
几乎所有关于魏文彬的介绍性文字,包括魏文彬本人的自传性材料里都有这样一句话:“他(我)出生于常德桃源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
这句话也对也不对。
魏文彬出生于1950年,这时候的魏家,的确是常德桃源某个山坳里一个极为普通的农民家庭。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农村,经历过一个多世纪剧烈的社会动荡之后,极为贫穷落后。魏家和其他所有普通农民家庭一样,赤贫,苦求温饱,无法自由选择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父母既要艰辛劳作,他和兄弟姐妹也都小小年纪就要放牛养猪,上山下田,做力所能及的农活。
但是魏家曾经多少是有些不普通的。他的祖上,也算是阔过的。他小时与很多户人家一起居住在一座大宅院里,那座大宅院其实是他祖上的产业,新中国成立后在“土改”中被“平均”掉了。80年代当地兴修水利开沟筑渠的时候,据说还从魏家老屋的旧宅基地里挖出来过几坛子响当当的光洋。
魏文彬出生之后的魏家虽然无复祖上的“阔气”,但在乡邻间仍有一处很大的不普通:他家里有一排又高又大的站柜,黑漆漆的,透着神秘,柜里所装是古色古香的线装书。他的父亲总是一卷在手,一身文气。据说他读《史记》可以笔不加点,魏文彬成了湖南师大中文系的一名大学生后,回家过寒暑假,还曾被父亲抽查古文方面的功课。
就读书而言,魏文彬的母亲也是有些不普通的,旧时女子大多与文化教育无缘,她却有幸在学堂里度过了7岁到15岁的8年时光。80高龄的时候,老人家与本书作者闲谈,还曾忽然兴起,做起精彩的“背书表演”来,“脚不点地”地一口气背诵了如下一大段话:“孔子是春秋时候鲁国人,小时就死了父亲,由母亲教育大,他在鲁国做官……母亲死了只有哥哥,哥哥又不认他,他就到鲁国读书上学……他的一生研究学问,弟子有3000人,其中贤人72人……”说是“表演”一点不错:明明是一长段日常口语化的叙述,老人家背诵出来却如吟诗诵经,婉转曲致,有很强的音乐感、很强的韵味。旧式的学堂教育注重吟诵的功课,吟诵的确有其特殊的美感,并且对于记忆的深刻大有裨益。
从魏文彬往上,魏氏可考的家史可以追溯到高祖。
高祖生活于晚清时代,据传是以榨油为生。常德地区遍生油茶,榨油为生也就普遍。榨油是辛苦而吃香的生计。它与木匠铁匠染匠裁缝泥瓦匠的手艺一样,是需要特别修习的技艺,且关系到吃穿住用的基本生活需求,所以自然是吃香的。当地俗谚曰:“霜降节,茶籽不在树上歇。”每年寒露、霜降时节,漫山遍野的茶籽成熟下枝,村村寨寨的榨坊就热闹起来,整天茶油飘香。生意好的榨坊,油香一直要弥漫到来年新的一茬茶籽下来。所以榨油匠的吃香格外不同,别的匠人要辛苦工作赚到钱之后才可以吃香喝辣,榨油匠的工作本身就是“吃香”。当然,那不免是一种乐观的调侃,榨油终归是需要极多力气的辛苦活计。茶籽暴晒爆裂后,去壳留籽,在碾槽里碾碎,而后下锅炒熟,再用稻草与铁圈子包成一个个茶枯,码进用坚硬的树木所做的油榨,接下来,能否榨出最多的油来,跟榨油匠的力气有极大的关系。一年榨油的旺季在寒露、霜降之后,天气已寒,但榨油匠往往仍需赤膊上阵,可见费力。不过,在缺油少盐的年代,榨油的生计至少有一样好处,就是不至于短了油吃。魏氏高祖在湘北山区的一个偏僻村落中,靠着一个简陋的榨坊养活了七个儿子,还供了其中一个攻读诗书中了秀才。
中秀才的这位就是魏文彬的曾祖。
曾祖中秀才,是魏氏世居的那个地方一个历史性的突破。世世代代的山中农户,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十里八乡为之轰动。魏家派出八抬大轿翻山越岭,到40里外的漆河镇上高接远迎,一路上披红戴彩,敲锣打鼓,鞭炮轰鸣。而后大摆宴席,广宴宾客。
秀才这道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很多读书人绊在这道门槛的外边,一世蹉跎。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辈子苦读诗书,一辈子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一辈子是个“老童生”。考秀才要经县试、府试、院试三关,千人赴考,最后硕果仅存者,往往只是数十人而已。
曾祖中了秀才,魏家的谷香和榨坊的油香里,从此有了一脉书香。这一脉书香不只具有精神的意义,还有相当现实的物质意义。明清时代,秀才是平民百姓跻身士大夫阶层的第一道门槛,跨进这道门槛,便算是有了功名,进而可以参加乡试以求中举,再进则可参加会试以求进士。即算退居乡里,也可享有政治与经济方面的某些特权,如免除差役徭役,见知县不跪,知县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禀见知县等。
秀才不享俸禄,秀才的功名并不能够直接导致经济状况的改善。但依当时礼制,秀才可穿长衫,可着靴,在社会地位上立时木秀于林。秀才所掌握的文化知识以及享有的若干社会特权,至少可为他们奠定脱贫致富的良好基础。作为知书识礼的读书人,秀才在地方乡村之中,自然而然地成为一般平民与官府沟通的渠道。凡遇乡中争执,或者平民要与官衙打交道,通常都要秀才出面。平民百姓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不免要写些红白喜字、对联祭帐之类,亦需劳动秀才笔墨。所以谁家出了秀才,即算并不出仕,门庭也可望有所光大——当然这需要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这个秀才也该善于经营才是。否则,读书只是读出个端起来的架子、放不低的身段,肩又不能挑,手又不能提,倒有可能比健壮朴实的庄户人家更加不如,变成遭人耻笑的一介穷酸秀才。
所幸老油匠的儿子不是一个死读书读死书的酸秀才,他仍然继承了老油匠的勤劳与善营,又充分发挥他所掌握的文化知识的作用,很快积聚了一定数量的财富。后来买田起屋,成为一方大户,一度造就了魏氏家族史上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双重鼎盛。
魏文彬的童年和少年都在曾祖手里起的大屋里度过。不过时移世易,到魏文彬这一代,曾祖所起的大屋已不完全属于魏氏,“土改”时分给了若干户人家。据魏文彬自己回忆,这所房子是合得上《桃花源记》里“屋舍俨然”的说法的,连檐叠瓦,房屋众多,有朝门,有斗拱飞檐,不是一般的低门小户可比。
“很大一座老屋,几十间房子,有堂屋,有厢屋,有偏屋,院子的后面还有院子,偏屋的那边还有偏屋。两边有吊脚楼,前面有朝门。朝门是大户人家才会有的,有朝门的房子,比较像北京的四合院。朝门边有一蔸桂花树,奇香!”
魏文彬在老屋里度过了一段“怡然自乐”的“垂髫”时光。偌大的老屋对小小的魏文彬是一个很大的世界,里面有跨不完的门槛,数不清的人,看不完的戏剧,听不完的故事。今天东家吵吵闹闹,明天西家欢声笑语。去年南边去了老人,今年北边添了孩子。他每天在大大小小的屋子里穿进穿出,在高高低低的门槛上跳上跳下,有时乖得可爱,有时淘得可气。也有几次淘得太狠,被这里那里的门槛绊倒,跌得鼻青脸肿,哇哇地哭着回去找奶奶。
魏文彬直到五六岁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这座大屋原来全是他家的房子。那时候这件事情还是一个不可高声语的秘密。就从父亲说出老屋的秘密的那一刻起,小小的魏文彬对老屋的感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知道他和这座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秘密的关联。这种秘不可宣的关系给他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使得他对老屋怀有了一种奇异的情感。
魏文彬在那座大屋里一共度过18年岁月。毫无疑问,这18年也是他和大屋不断对话的18年。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大脑皮层的每一个皱褶里,都有关于大屋的记忆。他对那座大屋怀有极深的感情。他称它为“老屋”,任何时候,老屋都是他乐于谈论的话题,他的回忆有时温馨甜蜜,有时痛心疾首,有时如梦如幻,有时如痴如醉;有时像村口农人讲古一般的朴实,有时又有哲人般穿透历史与现实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