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徐世积杯酒论英雄 秦叔宝邂逅得异士 (2)
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兄所见,止於此乎?”懋功道:”天下人才虽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叔宝道:”这到不识。”懋功道:”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只得勒马道傍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赶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开'。一手揿住一只牛角,两下的牛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恰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哥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罗。若在此处牧放,居止要应不远。他有这样膂力,若有人提携他,叫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能识。
赳赳称干城,却从兔罝得。
两人意气相投,抵掌而谈者三日。懋功决意要去,叔宝只得厚赠资费,杯酒话别。两个相期:不拘何人择有真主,彼此相荐,共立功名。
叔宝执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别。独自回来,行不多路,只听得林子里发一声喊,跑出一阵小厮来。也有十七八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十二三岁的,十一二岁的,约有三四十个。後面又赶出一个小厮,年纪只有十来岁,下身穿一条破布裤,赤着上身,捏着两个拳头,圆睁一双怪眼,来打这乾小厮。这乾小厮见他来,一齐把石块打去。可是奇怪:只见他浑身虯筋挺露,石块打着都倒激了转来。叔宝暗暗点头道:”这便是徐懋功所说的了。”两边正赶打时,一个小厮被赶得慌,一交绊倒在叔宝面前。叔宝轻轻扶起道:”小哥,这是谁家小厮,这等样张致?”这小哥哭着道:”这是张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家来看牛,定要装甚官儿,要咱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觉。又要咱们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当他的意儿,又要打。咱们打又打他不过,又不下气伏事他。咱们纠下许多大小牧童,与他打,却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岁,也近不得他,像他这等奢遮罢了。”
任是豺狼满道,难当猛虎咆哮。
叔宝道:”懋功说是罗家,这又是张家小厮,便不是,也不是个庸人了。”那步上前,把这小厮手来拉住道:”小哥且莫发恼。”这小厮睁着眼道:”干你鸟事来!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来替咱厮打麽?”叔宝道:”不是与你厮打,要与你讲句话儿。”小厮道:”要讲话,待咱打了这乾小黄黄儿来。”待撒手去,却撒不脱。正扯拽时,只见众小儿拍手道:”来了,来了。”却走出个老子来,向前把这小厮总角揪住。
叔宝看时,却是前村张社长。口里喃喃的骂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与人厮打,好端端坐家里,又惹几个小厮到家中嚷乱。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宝忙劝道:”太公息怒,他是令孙麽?”太公道:”咱家有这孙子来!是我一个老邻舍罗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这小厮,自己又被佥去开河,央及我管顾他,在咱家吃这碗饭,就与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工上,却留这劣种害人。”叔宝道:”这等,不若太公将来把与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钱,小子一一代还。”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钱,你要领任凭领去。只是讲过,以後做出事来,不要干连着我。”叔宝道:”这断不干连你。”却是这小厮到心下不肯,向着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与你老人家,怎又叫咱随着别人来。”这太公便发恼道:”咱招不得你,咱没这大肚子袋气。”一迳的去了,谁知:
跅踶自是能千里,说与庸人那得知。
叔宝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宝,家中别无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与你八拜为交,结做异姓弟兄。你便同我家去罢。”这小厮方才欢喜道:”你就是秦叔宝哥哥麽?我叫罗士信,我平日也闻得村中有哥哥,原做旗牌,弄官来的。说你有偌大气力,使得条好枪,又使得好简。哥可怜见兄弟父母双亡,只身独自,看顾指引我小兄弟,莫说做兄弟,便执鞭坠镫,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来。
马逢伯乐方知价,人遇知音自吐心。
叔宝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见了我母亲,然後我与你拜。”
果然士信随了叔宝回家,叔宝先对母亲说了,又在里边寻了自己一件短褂子与他着了,与秦母相见。罗士信见了,道:”我小时没了母亲,见这姥姥,真与我母亲一般。”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开口也叫母亲。次後与秦叔宝对拜了四拜,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末後拜了张氏,称嫂嫂。张氏也待如亲叔一般,可是:
情携骨肉成吴越,谊合天涯是弟兄。
叔宝为他浑身上下都制了崭新的衣服,把他装束做了一个齐整小哥了。闲时与他试力,果有千斤之力,与他讲说枪法,尽心教道。又教他百步穿杨之技。只有双简,叔宝要教他,他道:”贪多嚼不细,我且精这一路枪再处。”大凡人之精神血气,没有用处,便好的是生事打闹发泄。他有了用处,他心志都用在这里,自然这些强硬之气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也便要狂逞。一撞了作家,正如铁遇了炉,猢狲遇了花子,自然伏他,凭他使唤。所以一个顽劣的罗士信,却变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秦母张氏面前,极其谦谨。对着叔宝,十分虚心下气,把这枪法,学得精熟。叔宝又是豪杰遇豪杰,自尔鱼水相投,赛过嫡亲兄弟。两个只是:
闲来柳下调弓矢,闷向庄前试绿沉。
数载养成匡国手,任教强敌尽成擒。
一日两个比试,叔宝道:”以我两人胆力,我以双简,贤弟以铁缠f佐之,入百万军中应如平地。”士信也道:”兄弟蒙哥哥训教,若说要统领百万军兵,扫平天下,这或不能;若与兄协力,披坚陷阵,捉将擒王,当如反掌。只不知何时用着我们。”叔宝道:”时亦不远,静以待之。”两人只是温习武艺,待时而动。总之天要使天下转乱为治,自生出一乾英雄,又使他类聚做一处,使他投合声气,习熟武艺,一朝应运而兴了。然使隋主不把土木疲民,又生出征伐之事扰民,为臣的能收罗贤才,这班豪杰不至老死牖下,毕竟也为隋家出力。奈何土木之工未了,又有伐高丽之兵。
狂风为虎生,密云因龙起。
将将有真人,英雄皆作使。
总评:
按史:历城罗士信,与叔宝同乡,年十四,与叔宝同事张须陀,同建奇功。後士信归唐为总管,死节,亦一奇士也。原本无之,故为补出。
徐世积亦年十六七作贼,原本以为与魏玄成俱在隋为官,因隋主弑逆弃职,似非少年矣。且於念九回中插入,仿《水浒》公孙胜打晁天王管门人,光景相合。厌其套也去之,於此插入。其摹写他议论评品处,因世积才原在叔宝诸人上,亦肖口也。回中议论点染,非寻常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