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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脱奸谋侍儿有智 抢新妇公子无缘 (1)

词曰:坦途谁料起风波,鬼蜮人情可奈何?赖有灵心先觑破,堪贺!荆山美璞幸无磨。洞房拟便生春色,未必那见鸾凰入网罗。从此奸谋何处使?休矣。但教羞闷酿沉疴。——右调《定风波》

前集说那李丽娟因叔父再思强预婚烟之事,愁恨万端,正与兰英切切私语,忽见再思又上楼来,蹙额道:“侄女,你可知道一桩奇祸?”丽娟失惊道:“有甚奇祸?”再思道:“你爹爹不好了。”丽娟大惊道:“爹爹有甚不好?叔叔那里得信?”说罢,潸然泪下。再思道:“方才我在州前,有管塘报的向我说;‘有角公文,报令兄大人在宿迁地方被贼放药箭,射中肩窝,命在呼吸。’我想药箭好不利害,凭你强壮少年,也经他不起,何况你爹爹年老,却怎当得这般毒箭?料来是不好的了!”丽娟放声大哭,兰英亦哭起来。二娘等以及家人媳妇们听见哭声,都来问询。那时间,合家闹得沸反。二娘道:“二爷此信可真?不要是那人说谎。”再思道:“我去取报看的,果系是真。

”丽娟道:“侄女是女流,不能出门行走,叔叔乃是至亲手足,相求速往宿迁探问。倘爹爹病重,叔叔也好料理;若平安无事,连忙寄信回来,使侄女心肠放下。万望叔叔念骨肉至情,不辞跋涉,走这一遭。”说罢,便向再思跪拜。二娘慌忙扶起。李再思见侄女那等恳切,本待回他不去,却碍着自家弟兄,怎好不理?若去到宿迁打探,又因世誉的亲事在心,只得含糊道:“那有什么说。只是我有一节要紧事不曾就绪,须俟一二日方可。”丽娟含泪道:“方才叔叔说命在呼吸,倘去迟了,便不济事。”再思笑道:“此去离宿迁有半月多路程,他那里报来,已是半月,我即连夜飞去,倘前日发报之后,即便危笃,我去原不及了。”丽娟见说有理,乃道:“既然如此,叔叔把事体速速料理完讫,恐耽延日子了。”再思道:“那个自然。”说罢,便下楼去。〔三走。此走差可。〕

丽娟思量父亲,又复痛哭。二娘苦苦劝慰,方才住泪。便叫王忠,吩咐随二爷往宿迁去,即付了盘缠,连夜打点行李,又叫张惠去问卜求签,都说性命无碍。丽娟心上那能释然?

且说李再思虽许了侄女一两日后起身,其实心下原不作料,倘侄女再来催促,怎生抵赖?猛得一计,连忙差一心腹小厮,叫做喜儿,去买了一服巴豆丸,私自吃下。〔贼智。〕停了半日,却也作怪,那些药料治病不见效,发病立刻见功。果然的一会儿肚里天翻地覆,大叫疼痛,倒在床上,手舞足蹈。唬得二娘手忙脚乱,不知为何。小桃早到丽娼处报知,丽娟道:“今早好好的,为何这般光景?”即走过来探问。再思只管哼哼的,忽然叫道:“拿净桶来,我要解手!”小桃星飞取至,掀开了盖,才坐上去,粪门后好像装了漏斗一般,直泻黄河,口中连牵打噎。忽然身子一倒,把一净桶的尿屎倾翻了一楼板,再思浑身弄得肮脏希臭,满楼臭气薰天。丽娟立脚不定,走回自己楼上,暗自思忖:“好端端的人,一霎时便染此暴病,却也奇怪!”你道李再思吃了巴豆丸,不过浅泻而已,怎么便至打噎跌倒?原来是故意如此,装得凶险,好掩人耳目。

那时二娘、小桃等替再思通身换了衣服,扶他床上睡了。一面着丫鬟们打扫楼板,烧香熏过,便叫家人去请医调治。医生来看过,说是霍乱吐泻症候,却来得险些;脉息浮而无力,须慢慢的调养精神,扶起脾胃;要好等得半月,切不可动气劳碌。一连着床困了两日。丽娟日至床前问询,见叔叔动弹不得,便与他商议。再思停了晌时,方有声无力的道:“我本欲即去宿迁看你爹爹消耗,那知我今忽然犯这暴病,等好起来不知几时脱体。你爹爹处也不可缓,该应先打发王忠去,我的性命不知在那里哩!”说完,闭了两眼,睡着去了。

丽娟回房与兰英商议,兰英道:“既然二爷去不得,只索差王忠去,没有别样商量。”丽娟乃叫王忠来,吩咐道:“今日曾打听得塘报如何?”王忠道:“今日小的去查,却好有得报来:官军尚围着宿迁,没有别话。正要来禀上小姐。”丽娟道:“如今二爷抱病,不能出门。你到明日先独往宿迁去罢。我也没有写书,但对老爷说,闻知被箭消息,故差来看视。倘未全愈,你便住那边伏侍几天,等好了回来。先须差人回来报我。老爷若已好了,你就回来罢。万一凶险,千万小心料理。”说到此处,悲咽不胜。〔才是为人子待父母之礼。〕王忠道:“小的一总理会得。前日已将行李打点停当,明日就起身去。”即向丽娟磕了头,下楼去了。

到明早,王忠一人一骑,便向宿迁进发。丽娟时常差张惠往报房查看,到家来回音时,丽娟便捏着中指的忍,惟恐说出凶险的话来。〔至情,极其摹写。〕见说都没恁歹信,也稍放下些心。

一日,同兰英在窗前绣鞋,只见二娘走到,丽娟迎住问道:“叔叔两日来身体何如?”二娘道:“也只半眠半起。镇日的有人来找,没本事出去会话。王忠去了几日了,小姐曾叫人到报房里打听得消息么?”丽娟道:“曾着张惠往外打听,都说没有恁凶信报来。究竟不知怎么的,叫我镇日委决不下。就做些针黹儿,都有心没相的。”二娘道:“昨日二爷晚上也差李兴去报房里问的,也说没有甚别消息,料也无妨。”丽娟愀然道:“只愿如此便好。”秋黍取茶来吃过。二娘道:“二爷有什么话要与小姐说,二爷走不动,要请小姐过去。”丽娟听说,心里突然一跳,不知又有甚话,却不好问明。乃起身道:“同二娘去,叔叔在楼上么?”二娘道:“正是。”丽娟便走,兰英乃叫春香道:“春姐,你把针线儿收了,我随了小姐去来。”丽娟道:“正是,你且把针线收过着。”一行儿三人便下楼。

到再思卧楼上,只见再思包着头,靠坐在椅子上。丽娟叫道:“叔叔!”再思把身子略起一起道:“小姐,你坐了。”丽娟向下首坐了,道:“叔叔有何吩咐?这两日身子又好些?”再思道:“略略好些。昨日我差李兴去报房里问你爹爹消息,没有恁别信,料也不妨事。前日王忠去,我止叫他问声,连书都没有写。今请你来,没有别话,今日是九月二十五日,再过了五天,便是十月朝了,向来合家去坟前祭扫。到那日我身子若好,便同你们去,若还不健,我便打发你们去罢,故请你来说知。”丽娟心下转一念时,乃道:“春秋祭扫,自然要去。若得叔叔同去,便好;〔叙家常景况,逼真入情。〕倘叔叔身子不健,侄女也不便出门。”再思道:“你久不在家,今初回,理当祭扫。有你哥子同行,去也何妨。”丽娟道:“且到那日,再行斟酌。”坐了一回,见没有话说,便别了再思、二娘,同兰英回来。

张惠妻子随着上楼道:“小姐在二娘那里去来?”丽娟道:“二爷请我去,为十月朝祭扫事。”张婆道:“小姐去不去呢?”丽娟道:“二爷若不去,我也不便自去。”张婆道:“这也说得是。”丽娼重取出鞋子,做了一回。到晚上,丽娟吃晚饭,张婆上楼来道:“小姐,十月朝祭扫,只怕小姐该去哩。”丽娼道:“为什么该去?”张婆道:“方才张惠在城外,会见慧圆庵里老香公,他竟不知小姐回来,说起了,方才晓得。他说赶回去,明日叫净莲姑姑来看小姐哩。我想,老夫人在生时,也有偌多东西舍在那庵里,原是看坟的香火庵,净莲出家,也是老夫人替他剃度,后来净莲当了庵主,每到春秋祭扫时,就在庵里歇宿。为此故,更舍施庵田二十亩。老夫人已死十多年了,小姐已是十多年不到坟上。今次初回,也该做些功德与老夫人,到坟前祭奠,也该应的。有那净莲庵院在那里,便歇宿一两天,也不妨事。我向来竟已忘记了,才得记起,故此来与小姐说知。”〔见得张婆是老家婆,有话也肯来说。〕

丽娟道:“前日初回家时,我心上原转念要做些忏事与太太,却忘了净莲姑子。近日为二爷病患,更因老爷中箭消息,镇日心头忽忽的。不是你说,我竟一总忘了。”沉吟了一回道:“便是那般说,到坟上去祭扫,就在净莲庵中做几日道场,却也一举两得。那净莲虽然幼时熟识,因是暂时相会,如今已忘了他的面目,更不知他做人是怎么样的。”张婆道:“再没有那净莲姑子做人好了。老爷从来不许姑子上门,独自叫净莲好。那净莲是老夫人舅家邻居,四十多岁,丧了丈夫,立志守节,翁姑几次逼嫁,几番上吊救免,情愿弃了儿女出家,故此老夫人送他到慧圆庵里。老爷向来道他是个正经人。他的做人也老实,也再不会说骗人家东西。不像如今那班姑子,会虚头霍脸,装神弄鬼。〔如今尼姑真会弄鬼。〕他一知道小姐回来,明日必准来的。小姐就与他说了礼忏事情,到明朝正好去拈香。”丽娟道:“既然如是,明早须去与二爷说知。”当夜无话。

到明日上午,便将追荐之事,过去与再思说知。再思心里大为乐意,极口称赞道:“贤侄女好孝心,正该如此。我那日若身子健了些便去;倘还不能脱体,你与哥哥同行罢。”丽娟坐了半晌,又说说净莲的事,即别了回来。

吃过午饭,将近下午时候,只见张婆先上楼道:“小姐,净莲师父来了。”丽娟道声“请来。”言未毕,只见净莲在前,二娘在后,一齐走到。净莲先叫了“小姐,一别十年,小姐长得这般标致了。”小姐也叫了“师父”,相见过,二娘道:“方才师父说,特来看小姐。先到我那边见了二爷,叫我陪着来的。小姐别了多年,只怕也有些忘了。”便各坐下。丽娟道:“见面时自然认得。师父今年高寿多少?”净莲道:“五十八岁。方才问二娘,知小姐青春十七,相貌这般标致,真是前生修来福分,莲花化生的。”兰英送上茶,净莲道:“那位就是安家姐姐么?那年也还幼小,如今年纪只怕也与小姐相仿,相貌也恁般好。小姐在任上时,及回来,都平安?小姐回来已三个月头,小尼总不知道,来看迟了,小姐休要见怪!”丽娟道:“怎说这话!我回来没有差人候你,原作料十月朝祭墓,便来相看。”

张婆上楼道:“方才师父有四盒礼,叫香公担来的,现在楼下,候小姐收不收?”〔尼姑来,带着盒礼,情理所必有。一丝不漏。〕丽娟道:“怎便多谢师父!我没有相送,反承见惠,却不当了。”净莲道:“昨日香公回来说知了,急欲来看小姐,没有备得好礼,胡乱买些粗点心来,定不中小姐吃的。”丽娟道:“多谢师父美意,怎说这话!”只见张婆同秋黍等搬盒上楼,乃是两盒的涿州饼,一盒葡萄,一盒龙眼,将来收过了。春香送茶来吃,兰英便备了一席点心,摆在中间桌子上。三人坐下吃茶。丽娟问了祖茔,及母亲坟墓。净莲道:“有小尼等在彼朝夕看觑,都是好的。”丽娟又问了庵中几位女师?净莲道:“连老香公、烧火妈子,共是七人。”茶罢,小桃、张婆等又摆上饭来,吃过,净莲要别。

丽娟道:“今日师父早来,到此已是午后,如今将要夜了,却要回去,那里走得及?我还有话与师父说。”二娘道:“今日生成宿了去,不消客套。”净莲道:“阿弥陀佛!小尼怎敢客套?只是不该吵闹小姐。城中有法庆庵,也是我们眷属,离此不远,意欲那里宿歇。小姐既有话吩咐,自当从命了。”便下楼对老香公道:“承小姐留我住了,你可往法庆庵去宿罢。明日早来同我下乡。”丽娟叫兰英封了二钱银子,付香公作脚力。停了一回,摆上素酒。素玉也请来相陪。净莲不会饮酒,略略见意。丽娟与素玉也不吃。二娘道:“秋黍,你拿酒壶与我,等我自斟。

”秋黍即递上酒壶,二娘取来,自筛自饮。净莲问一会老爷的官,问一回小姐路途辛苦,说一回土贼消息。丽娟乃将十月朝扫墓及做功德的话说知,要做三日道场。一者为保护老父灭贼还朝,身体康健;二者追荐老夫人,以资冥福。净莲见说,大喜道:“小姐孝念如此,自然感动神天,存殁皆蒙佛佑。”丽娟道:“我一回来。即有此念,师父若不到来,亦要着人知会。”净莲道:“定于那日启建?小尼便好准备。约得几众女师?”丽娟道:“就是来月初一日起,至初三日止。女师便请七位罢。”净莲道:“小尼只好打杂,本庵只有四人,就在法庆庵里请了三位罢。初一起建道场。小姐初一来扫墓,正好拈香。”

当下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大家吃过晚饭,二娘道:“师父,今夜何处安置?”净莲道:“胡乱些罢。”丽娟道:“就在我床上睡。”净莲道:“小姐请独自睡罢,我日里已看得了,小姐床横,想是安家姐姐的床,我与安家姐姐同睡罢。”丽娟再四请他,净莲只是不肯。二娘道:“既然师父不肯,便与兰英同睡,也是一般。”兰英 见 说,便 另 取 一 被,向 自 己 床 上 铺 下。净 莲 笑 道:“吓,安家姐姐,你就是这等憎嫌我老人家,不许亲近你的香体么?”兰英道:“恐我们被褥脏,故此另铺的。”净莲笑道:“我是这般说笑。”二娘等也笑起来。又吃了一回茶,〔北人不喜吃茶,丽娟随任南边,吃惯了福建武夷茶了。〕二娘同素玉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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