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数秀容男人一样,哥哥也是言语不多。一路上,我只得和鱼赤互诉衷肠,偶尔和大侄子探讨学术,好生无聊。不过,看大把风景的时间,也让我可以好好温习“步虚辞”。
披星戴月,不知鱼赤跑了多久,一座巍峨的城平地而起,矗在我的眼前,百尺之高的城墙望不到终点。正值清晨,薄雾尚未褪散。一切影影绰绰的出现在薄雾里,仿若天上城池。然而,距离这座城的郭城,尚有数十里地。
忽闻有流水潺潺,往前骑行百步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渡口。洛阳城就在对岸,我们甚至可以听到城中那座摩天高塔上风铃摇动的声响。天光告诉我,那塔下便是皇家第一寺庙——永宁寺。我及时远眺了几眼,心中并未有太多感触。
比起所谓的皇家寺庙,泊在岸边的一叶扁舟,无疑勾起了我无限兴趣,作为一个边塞部民,乘船游荡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艄公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径直朝我们划来。
“远道而来的客人,可否是要渡河?”艄公的声音盖过流水声响。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兴奋地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北方汉子。
“碰巧小人渡河要去都城帮工,倘若贵客不嫌弃,坐我小船渡河如何?”“正有此意。”心中暗暗赞叹都城中人品质高洁。
无奈船小人多,哥哥拗不过我,只好让天光带着随从以及马匹们从陆路去往都城。而我,早已跳上小船,顾不得和岸上哀怨的鱼赤道别。
快意好风,船随桨动,晕开一圈圈涟漪。一直觉得自己天生属水,此番无异于如鱼得水。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当我的脚再一次触及船舱木板时,伴随着船身明显的晃动,险些将船头的艄公跌入水中。我赶紧稳稳身形,恹恹地站在哥哥身后。见我这番模样,哥哥不禁大笑起来。艄公也不失时机地打趣道:“小哥好身手,几乎要了小人这薄命。”哥哥听后,脸色一沉:“只要她开心,要你小命又如何。”虽然知道哥哥是在维护我,然而这部落酋帅做派还是把我惊得不轻。我连连朝艄公作揖,艄公惨白着脸,也不敢再多言语,径顾着撑船。哥哥身旁的天光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当真。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着船板。发现有水透过船缝渗透出来,顿时为自己方才冒失的行为感到羞愧。这时,我才想起打量我们乘坐的小船,丈余的船身,中部覆盖墨色的简易船篷,里面随意的摆放着一个低足几,并无其他杂物。两个艄公分站在小船的两头用力地撑桨。
船走河心,白雾未有一丝消散,恰似给天地铺上一袭白纱。我望着河心,听着潺潺河水,一切竟如此亲切。在我沉浸在茫茫白雾中时,有短笛之声传来,笛声袅袅,在白雾中婉转飘渺,宛若朱雀吟唱,不绝如缕。一段曲罢,有歌声洞穿秋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桥,难可与等期。
甫一唱完,便是一声长啸,沉郁悠长,伴随着水面低飞的惊鸿,向远方飘荡。心头倏然颤了一下,不知是为婉转笛声,还是为低吟浅唱。
顺着余韵,我看到白雾深处,一个模糊的画舫轮廓。待到船行近时,我大约可以看到两个伟岸身影,影影绰绰出现在画舫的舷首。兴许,方才那飘渺空灵乐曲出自此二人。心中的好奇心陡然增多,大概这就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我暗自浅笑。
谁知就在这时,船身来了一个神龙摆尾,突兀得旋转使得我们三个来自北方的人儿狼狈地跌坐在船板上,溅得彼此一身水花。水花,这时我才发现船舱中的水已浸半指。
这一次,哥哥比我反应的快,只见他跳起,指着满是络腮胡须的脸叫骂:“你这遭天杀的狗杂碎,胆敢耍什么花样?”我惴惴不安地看着哥哥,在人家的地盘上,如此莽撞的表现就不合时宜了,到岸上在计较也不迟嘛。顿时间,为我们的安危担心起来。
果然,如同戏文里无数个反派角色一样,此时的艄公必定会以战胜者的姿态微微一笑,再轻蔑的冷哼一声,并附以鄙夷奚落之词。果不其然,艄公站在船首微微一笑,笑容牵动着他每一根胡须,显得更为凶恶。“哼,就凭你,自不量力,死到临头还逞匹夫之勇。”人物性格与我想象之中的别无二致。
哥哥几时受过此等嘲讽,不由得勃然大怒。提起势大力沉的拳头,踏过满舱的浅水,不由分说的朝艄公打去。艄公见状,心中早知不敌,便一个跟头翻入水中。我望向水面时,竟波清如许,没有一点踪迹,唯有船身在稍微晃动。
还没来得及享受哥哥吓退外敌的欣喜,天光却猛地叫出声来。
哥哥面露鄙夷:“又是何事,如此惊慌。”
天光指着船板,疾声说到:“不知那汉子使了什么招数,船板正在分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以清楚的看到,铺陈在底部的船板,正在悄然分开。不大的缝隙中,有水急窜而上。天光试图拿起船桨,迫使船尽快靠岸。然而这却更加剧了船身的分化,哥哥也因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而不知所措。我徒然的向四周张望,唯有刚刚那艘画舫的身影,视力可逮。就在我思考呼救能否被人听到时。船体毫不意外的瓦解。刚刚还在船上谈笑风生的三人,瞬间沦为水中落难者。这才意识到,清晨的河水是如此冰凉。我扑腾着,除了消耗身体中残存的体力没有一点用处。求生的本能使我高喊救命,甚至语无伦次。不远处,哥哥同样大力的溅起大片水花。看得出来,他在奋力的朝我靠近,可是天下至柔的流水此刻却也天下至坚,以至于我并未看到我们的距离有大的缩短。只有刚刚及肩的河水渐渐淹没我的脖颈,汹涌着拍打我的脸颊。
呼吸愈加的急促,哥哥在我耳边声嘶力竭的呼喊也变得愈发模糊。冰凉的河水已经开始占据我的鼻孔,直至流到我的胸腔,弥散到所有血液。
那些睡梦中才会出现的水光湖色,在这一刻替代了伴我成长的草原大漠,似乎成了我真切的归属。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一条鱼,一条不会游水的鱼,漠然的看着尾随在自己周围的小虾小蟹,他们变换着不同的奇妙姿态,摇动着各自的胡须触角,吐着形态各异的气泡,似乎在博我欢心。一个暗流涌过,虾蟹们便不知所踪。我孤零零的悬在水中,看湖底浮动的水藻,妖冶着舞动,丝丝处处充斥着耀武扬威。这是一个迷幻而又真实的世界。一个又一个浪头冲来,我依旧木然地悬着,尽管水底已是一片纷乱。这时,终于有一条同类游来,他的力气很大,可以让我随着他激起的波浪前行。就这样,穿过一片又一片水域,有一瞬间我满足于这种游动,然而更多的是为没有自己的方向而郁郁寡欢。水位一点点变浅,可以感受到阳光透过水面折射在我身上的温暖。水位越来越浅,我的鱼鳍近乎露出水面。往前再去寻找那条带我的鱼时,已然杳无踪影。就在这时,一双人类的手轻触水中,把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中。这一刻,我忘却了所有的恐惧,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温暖。这是一个有着黑亮眸子的男孩,他小跑着,生怕我有所颠簸,双手虔诚地举着,不敢有丝毫放松。直到,他跑进了深水里,湖水已经浸没了他的腿弯,浸没了他的胸口。怦然的心跳,轻荡着如镜的水面。他爱怜的看着我,依依不舍的把我重新放在深水中。在我的眼睛将要被水淹没的那一刻,他的一滴清泪滑过脸颊,径直落在水面,似乎整个湖水变得苦涩。原来,我此生注定难以忘怀的温暖,便是躺在他手心的瞬间,尽管这可能要用死来换取。鱼是最愚笨的生物,必定是忘却死生的交集方才能够难忘,才能够难以忘怀。
不知在水里飘浮了多久,有箫声隐隐传来。我竭尽全力睁开眼,立刻有水从我的五脏六腑涌到嘴边,于是便是一阵猛咳。哥哥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开心说道:“总算是醒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躺在哥哥怀里,周围是绿树成荫,原来我们已经上岸。
顺着箫声朝岸边看去,薄雾散去,只见依然是清晨便看见的那艘画舫。哥哥远远指了指,说道:“多亏了船上的两位公子,我们三人才没有被那恶汉害死。待我找到那厮,必将他活祭长生天。”
我静静看着不远处的画舫,只看到一个白衫男子,摇着纸扇,坦然自若。救命的恩情,就这样在心底萌发。
当然,船头那位此刻正在挥毫泼墨的男子,我并未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