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知道有一种人能看穿别人的回忆么?”
“那又如何,回忆只是一朵凋谢后,再也无法盛开的花。”
我坐在马车上,远远看到一对男女在浩瀚星空下对话,话音未落,便有满地芍药花开,衬托着此时的江枫渔火。毫无疑问,我对这般连聊天都可以自带背景的技能,羡慕不已。连忙催促马夫停车,想要步行上前学得真切。就在这时,男子跌落水中,远处举着宫灯,盛装侍奉的帝姬、宫娥们顿时大惊失色,在女子的呼叫声中,一切已化作星星点点的萤火倏忽不见。只记得男子丰神俊逸,女子语笑嫣然。
而这女声分明就是我的义姐,十年来,名满魏、梁两国的奇女子——尔朱鱼裳。难道,那位殿下便是世人推崇的昭明太子,心里不由得惊诧。
“公子,大难临头,你怎么还顾着游山玩水?”马夫埋怨着我。
我知道他心中的顾忌,毕竟一路以来,身后的剽悍追兵不断。
可我还是撩拨起布帘,前方哪是什么江枫渔火,分明是一片幽寂空灵的村落。不知为何,自进入这片山坳之后,时时出现幻觉。我心中一片狐疑,下了马车。目力所及,可以望到山下的这片村居被袅袅飘荡的云雾和炊烟所拥抱,若隐若现。大有世外高人隐居于此的地利。我让马夫牵着马车安静的从村子里的卵石小路穿过,生怕打扰此刻的寂静。其实我担心的是,惊扰了村民收取我们买路钱,毕竟此次公差,盘缠有限。
远远看到三三两两的采桑女子路过,口中唱着优雅的曲调:
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
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
别前秋叶落,别后春花芳。
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
怅望情无极,倾心还自伤。
我嘴里喃喃:“昭明太子的诗作。”没想到昭明太子偶像的影响力,竟然到达这偏僻山野。而此时离太子莫名薨逝已然一年又八天,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依旧乐此不疲地讨论着那些宫廷悬案,说的好的甚至被豪门争相哄抢做女婿,一夜步入人生巅峰。
前方是一片无尽的桃林,那只把我从江南引领到塞上的信鸽,终于不知路径,落在了我的肩膀。似乎隐隐能听到追兵的铁蹄声,为了避免成为他们的晚餐,我带着马夫,义无反顾走进这谜一般的桃林。
渐渐的又有乐声想起,是进山以来时而回荡于我耳际的箜篌之声,如今这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也愈发听得真切。由此便可知,此行的终点愈发临近。毕竟世人皆知,箜篌正音,唯有鱼裳。
对,此行我来寻的人正是我的义姐——鱼裳,尔朱鱼裳。
行走在桃林,所有的树木种植地杂乱无章,颇似乱阵,以至于向前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甚至连方向都难以辨认。
天色愈发的昏沉,又是有清脆的箜篌声不绝入耳。
黄云低飞,河水奔涌,一股血腥味忽地窜入我的鼻孔。只见一支被俘虏的队伍此刻正举步维艰地行走在黄河之畔。队伍中既然有有蟒袍衮服的王公贵族,也有衣袂胜雪的侍女公主,然而他们无一不披头散发,踉踉跄跄。所有人的哭声穿过押解的哨兵,与河水一同呜咽不止。就在此时画面突变,那些手持兵刃的军士叫嚣着、争执着把眼前的囚犯推入河水中。有的人在水里拼命挣扎,可这依旧挡不了长枪的乱搠。一时间,两千余条鲜活的生命染红了黄河水。
就在这时,一个容貌艳丽的妇人,整理着凌乱的发,厉声呵斥周围啼哭的人群,从容不迫的朝河边走去。在她纵身一跃的一刹那,我嘴中高呼:“灵太后”。这濒死时决绝的眼神令我不寒而栗,这正是五年前杀戮无数的那场屠杀。
“公子,灵太后不是早就在‘河阴之变’被杀了么?”马夫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耳朵里依然是刀剑声,乱作一团“莫非是高欢的追兵到了?”我还是难掩心中的惶恐。可当我回头时,已然走到桃林尽头。
看来穿过这片迷林确实需要音律的指引,同时要经历幻境的洗练。我看着一脸天真无辜的马夫,不禁只能苦笑。
我叫魏收,字伯起。
我的身份是魏国史官,奉命来寻故人采史。同僚们艳羡的以为,写完这一段史书,我就可以发家致富。
终于来到了“天一方”,三个隽秀的字安静的躺在花径旁的木牌上,我这才平静方才颤栗的心情。
当看到那些凌驾在不知多少树龄的大树间的木屋,精巧的索道以及向阳的花朵时,一路抱怨的马夫让又一次我见识了什么叫做“目瞪口呆”。顾不得欣赏这些丛林景致,我的注意力早早被一个遗世独立的身影所吸引。
一袭白衣的女子立在雕花栏杆阳台后在对我们浅笑,依旧是珠眸贝齿以至于我要忽略了她的青丝白发。
她叫鱼裳。
“收儿,别来无恙。”她把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她的声音美的几近悲凉。“就知道你能穿越这片林子。”
一旁的马夫看到此等女子,早已把生死忘却,几乎晕厥。我连忙作答:“早就听闻,‘天一方’迷林如八卦阵玄妙,这次能顺利通过,当然还是靠姐姐的箜篌之声,否则,我肯定要在林子里风餐露宿了。”
姐姐依然是明媚的笑:“好久不弹箜篌,手都有些许生疏。”
我答道:“姐姐箜篌乃是当世一绝,如今听来依旧如痴如醉,似乎进入一个又一个幻境。”
姐姐看着远方苦笑:“收儿,你看到的不是幻境,是过去。”
“难道我刚刚听到的是《步虚辞》?”
姐姐颔首,“正是。”
心里不由得一颤,正如世人所言,秀容天女鱼裳凭借一曲《步虚辞》便可看穿别人的过去,看来所言非虚。我不由得开始信服那些在寻常巷陌里流传的传说,重新审视这个传说中可以纵横魏、梁两国朝堂的奇女子。
说笑间,姐姐带我们参观这建在半空的楼阁。这些年来,我也曾游历许多地方,欣赏过各种建筑,只有这里的房子才配的上姐姐这般奇女子。
我会永远铭记,秀荣第一美女鱼裳坐在洛阳城头,一身红衣似火,弹奏箜篌的景象。彼时,无数王公贵胄为其倾倒。
姐姐仿佛洞穿了我的一切心事“收儿,你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我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姐姐,收儿奉皇命编修魏书。因此来寻姐姐采史,没想到惊动了高欢,一路派兵追杀,给姐姐带来了祸患。”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姐姐双眼微阖,对隐藏的祸患充耳不闻,只留下这一句佛偈。
来到“天一方”的第三天,也是我站在姐姐屋外的第三天,微凉的露水在我的身上湿了又干。这期间马夫急的就像蒸笼上的鸡仔,生怕追兵踏过桃林,被俘为奴。
依然一袭素衣的姐姐抱着箜篌站在我面前时,我有些惊讶。姐姐望着翠绿的远山以及桃林外崩腾的杀气,嘴中缓缓流出一句:“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听到这句,心中渐起不安。我试探地问:“敢问姐姐,此佛偈应作如何解?”
姐姐笑着没有回答。
她唤来到书房前:“现在的我,无家,可以望穿秋水;无兄弟,可以策马高游;更无爱人,可以嬿婉良时。所幸,我还有一曲旧梦,寄托于你。收儿,你不是要写史么,我,这就给你讲来。”
姐姐的话令人扼腕,我抑制住所有的情绪安静地看着那具焦尾箜篌,听她讲述。
“这一次,我可能需要看一下琴谱。”姐姐无奈的笑着“我可以看穿所有人的过去,却唯独记不住自己的过去。”说罢,便推开书房的门,我也满怀期待想要看那本神乎其神《步虚辞》的样子。只见数不清的画卷在屋里悬挂,那些轻描淡抹的水墨在白色纸张上铺陈开来。凡此种种,全都是那一个丰神俊逸的身影,只是脸部全是留白。
姐姐已然开始拨弄琴弦,原来她的琴谱便是这一张张水墨,一个永远放在心底,却想不起脸庞的身影。
姐姐回首笑道:“希望当你回京讲起这段故事时,赚得一段好姻缘。”我傻笑,一时竟无言以对。
终有一天,那些刻骨铭心的曾经变成纷纭的故事。
在淡漠的晨雾中,和这个淡漠的世界,一起静静等着一个时代的开始……